锦灰堆(第3/25页)

你问过我,在图书馆里做些什么呢?

我说,也没做什么,十点钟抵达的时候,先要处理一个半小时的工作,然后随便看看书,到了十二点,去图书馆负一层的食堂吃饭,下午继续工作,五点钟回家。我尽量保持着规律,规律对我而言是拉住风筝的细线,必须攥紧,不能松懈。图书馆的四层工作日里常常十分空旷,只有寥寥数人,每个人都间隔很远,保持着力所能及的最大距离,书架高达两米,桌椅之间静默流动,咳嗽、脚步声、敲击键盘声都会被放大许多倍,在那里,我缩成一个小团,也许有着灰白色的绒毛,无声无息地潜伏于角落,仔细看,来这里的人大多生有这样一副惴惴不安的面孔。周末的图书馆是另外一个样子,夏有凉风冬有暖气,是个舒服的场所,许多孩子和老人会来这里,会比工作日多出几十倍的人来。我和你只在周末去过一次,嘈杂得无法久待,我们立刻逃窜出来,步行三百多米,拐进三号绿地里,找到一片空旷无人的草地,吃街口面包店买来的便宜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皱着眉头,又躺在草地上睡了一个小时,阳光穿透眼睑,投出一片寂静的深红,起来时,园丁养的两条黄狗也偎在身旁。图书馆的绿地与三号绿地原来只隔着一条小河,不细看,会以为三号绿地也是图书馆的一部分,因而不易被发现。尽管三号绿地是一片公共空间,但我总觉得它是我们的私家花园,偶尔走过的行人,只是因赏花误入的游客。在人口拥挤的 H 城,难得会产生拥有一点什么的错觉,郊区还好,越近市中心,越觉得城市如蜂巢,人也不过是成群结队的蜂,在街道上拥来拥去,地铁里闪烁的红灯和警报催促着快点快点,赶紧跳进绞肉机似的地铁,搅碎了又重组,完璧而出。人流中的一滴水,无法主导流向,只是依附,人流去向哪里,便跟随到哪里,在不断的跟随中积累起拥有点什么的渴望——半米的安全距离,新鲜的空气,片刻的安宁,或者一个火柴盒子似的房子。那些渴望也是错觉,可真的拥有了又觉得不过如此,似乎仍是一种自大的错觉。

今夜的月是满月,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推开窗户,空气干冷清冽,周围一片海蓝,建筑物与树木都浸没在水中,水草似的漂动。你翻过身,咕哝了一句“你去哪了?”我说,我在阳台呢。你说“睡着了,那些东西就不会惊扰到你”,你起来喝水,大约醒了几分钟,我看见手机屏幕亮了一会,又暗下去。我说,今天的月亮很圆。你没有回应。这样的月亮每个月都出现一次,但我们抬起头看到的机会不多,外面还是很冷,寒意从脚心漫上来,直至手指尖,我冻得像块冰,立刻缩回被窝里,仍然瞪着眼,想着,刚刚有句话很熟悉,“睡着了,那些东西就不会惊扰到你”,你在一次野营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有两年,我们总是在徒步和野营,背着登山包,行走数十公里,在野外搭一顶孤零零的帐篷,有限的假期都被这些事情填满。初始的路线已经不能满足,于是你开始寻找一些少有人走的徒步路线——浙东有许多这样的山,连绵苍翠,虽不高峻,却保留了古时开辟出的山道,连接着村镇,知道的人很少,网络上的攻略都没有细节,只能做一点参考。你喜欢筹备这些事情,计划路线,准备装备、食物,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等待假期到来的那天,驱车抵达目的地,将车停在合适的位置,再向山里进发。野山里人烟少,有时走上几个小时也不见人影,天地静默,草木无声,只有脚步踩在朽叶上的细声,我们心照不宣地不言不语,现在想来,什么都不必说的时刻是如此金贵。

两年前的中秋,我们登温州附近的野山,傍晚时走错一条岔道,偏离了原计划的路线,进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林,道路渐渐消隐于落叶,竹梢在头顶摩擦,发出巨大的窣窣声,手机没有信号,无法导航,保险起见,你提议沿着原路返回。我们匆匆地走,要逃离竹林的困缚,用手杖敲打地面,赶走蛇。

我说,在竹林里最容易鬼打墙。你问,鬼打墙是什么?我说,旅人们夜里在山中行走,以为自己在向前,天亮时一看,发现自己根本就没走出多远,而是一直兜着很小的圈子,这种魔障,就叫鬼打墙,有时候,“鬼”厉害一点,几天也兜不出去,人就饿死在这“墙内”。你说,要真是遇上鬼打墙也不要紧,我们死也死在一起。我听了,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不为死,而为“死在一起”。某些特别时刻的无心之言总是会变成谶语,我害怕与你定下这样的盟约,也害怕定下之后必须要履行。生在一起也就罢了,死太漫长,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我拿着登山杖戳你的包,说,我才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