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蝴蝶(第3/6页)

海芝冷不丁甩开我的手,冲着那火疯狂地哭喊:“爸爸,爸爸!”我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她才没有跟着冲进火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消防队才来,拿出白色水管,水管喷出巨大水柱,几下子火光就虚弱晦暗下去,直至熄灭,空气潮潮的,泛着新鲜苔藓的味道,金黄消退,一切复归黑暗,或者更黑,黑夜被烧破的那个角又长了回去。我妈走过来,把我和海芝分开,她一根根掰开我粘在海芝胳膊上的手指,我太用力了,几乎要攥进海芝的肉里。我妈抱着哭得晕晕乎乎的海芝,不停地抚摸她的背,直到她慢慢平复。夜里海芝和我挤在我的那张小床上,奇怪的是她一下子就睡着了,夜梦中她的呼吸像只猫,又平又浅,我却在反反复复中清醒,一直听着门外的动静,大人们聚在我家客厅,瓮声瓮气地说话,一句也听不清。他们很晚才散去,我妈轻手轻脚地打开我房间的门,查看我们两个小的,我假装睡去,眯着眼瞧她,她摸着海芝的小脸,也来摸我的,说:“这叫什么事。谁能想得到?可怜的海芝啊……”

我忽然想起那个人皮风筝,它眨着大眼睛那么悠悠地飞走了,如果它没有飞走,是不是海芝的爸爸就不会走到火里去,是不是他就不会死,那次是我唯一一次见他露出惆怅的神色,整件事情必须要从那张人皮风筝说起。这个怪念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虽然我知道两件事没有真实的联系。

第二天我醒过来,海芝已经不在,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她家,妇女们把屋子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又往里面填充了无数叹息,挤得根本无处下脚。海芝的妈妈陷落在沙发里,仰面看天,双目失神,海芝匍在她的膝盖上。我在门口喊:海芝,海芝。她听见,扭过头来,跳下沙发,越过十几双脚,走到门口。我从口袋里翻出十几颗喔喔奶糖,放到她的手里,这是她的最爱,她因此满口烂牙。她接过糖,放进口袋,哑着嗓子说:“走,我们去看看我爸。”

海芝爸爸被安放在厂里的室内篮球馆里,我们走在那边,需要穿过一片旧操场,脚步一深一浅,我一直拉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手指间微微的颤抖。篮球场的玻璃窗很高,我们踮起脚往里看,几个男人蹲着抽烟,面无表情地交谈,他们身后是一个白布围裹起来的帷子,白布上面有血迹也有黑色的炭焦,我们知道,帷子里躺着海芝的爸爸。知了的呼声造出奇怪而冰凉的宁静,炽烈的阳光使室内的一切都蒙上蓝灰的影子。

我拉海芝进去,她又不肯,低着头说:“不想去看,害怕。”我们在外面晒了一会儿,吃了两颗糖,走进篮球场,塑料拖鞋在地面敲出踢踏声,那几个大人看向我们,站起来把我们往外轰,说:“你们怎么跑这来了?快出去。”

我没听他们的,走上前,站在帷子前,踮起脚尖往里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团,心里的畏惧冲淡了些,又鼓起来勇气,把眼睛睁大,看得更真切,那东西黑焦焦还有个人形,嘴巴鼻子眼睛都在,皮肤却烧得黑黄,露出红色的底肉来,但模样已经扭曲,我没有办法把面前的死人和海芝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他从来不是这样子,昨天早晨,我还听见他在阳台上唱歌,今天怎么就黑糊糊地躺在这里。海芝一直捂着眼,半天才从指缝里瞄了一眼,也不知道看没看清,哇地大叫一声,跑了出去,我跟着出来,我们在厂子里瞎逛。泡桐树香气浓烈,招揽我们不自觉走到那里,昨夜的火将树上的花烤落一半,地上全是萎凋的白色喇叭,我们踩在上面,一朵一朵地把花踩扁,期冀其中的一朵能发出声响。

泡桐树旁边就是着火的布样间,火舌舔舐过的地方留下焦痕,舔得很用力,勒进了墙体,地上全是碎玻璃碴,阳光一照,亮晶晶光粲粲,然而室内只剩一片冷冷清清的灰烬,乍一眼看去,像个洞穴,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浓烈刺鼻的气味。

“你说,我爸爸死的时候会痛吗?”海芝说,她的声音细细柔柔。

“不知道,一下子的事情,应该不会痛吧。”我说。

“他为什么要走到里面去?是我和妈妈不好吗?”她又问,我什么也答不上来。

“我爸说,你爸一定是着魔了,不小心掉进火里,他那么乐哈哈的人,犯不着。”我说。

“他自己走进去的。我看见了,他本来是要救火的,最后自己跑到火里面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长叹一口气,眼睛中的光彩熄灭。我拉住她的手,她挣开,像鱼一样从我的手心里溜出去,我又伸手去拉,太滑,抓不住。

不久之后,我家搬离红星帆布厂,海芝的妈妈一年后改嫁税务局的一个官员,也搬走了,海芝有了新爸,很快就没有人再提那场大火,以及那个无缘无故走进火中的男人。我明白过来,他人的死亡是生命进程中微不足道的部分,是水边涌来的会消逝的浪,但那场火是一粒种子,种进海芝和我心里。种子发芽、长大,有时候能开出好花来,有时候开出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