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蝴蝶(第2/6页)

他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多年以后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微笑的模样,嘴角深陷进脸颊,形成“()”的形状,笑得很开。我总觉得海芝的爸爸不会惆怅,我见他从来笑盈盈,笑意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他还掌握许多令人羡慕的特长,譬如会弹吉他唱歌、跳霹雳舞。有时候他正走着路,手脚突然僵硬,变成一只提线木偶似的,歪歪咧咧地走向我们,吓得我和海芝不敢动,他再伸出膀子,把我们两个小鬼拦腰抱住,夹在两肋,奔向小卖部,给我们买零食吃。他常在公共浴室里大声唱歌,一开嗓子,声浪在小浴室的白瓷砖墙壁上滚动,瘦瘪瘪的胸腔里像藏了一台大喇叭,一唱起歌来,大喇叭便开启了,将那长音打着颤钉入人的耳朵,唱的是粤语歌,咿咿呀呀,没人听得懂,都说是鸟语,却怪好听的,比电视里的人唱得还好听,不去当歌星可惜了。他那股子朝气和他一直擦得干净锃亮的皮鞋一样,常显出一点格格不入。

而其他人都那么暗淡陈旧,几乎和帆布厂的灰色水泥墙面融为一体,甚而长出青苔和霉斑来。比如我爸,车间副主任,比海芝爸只大两岁,却是另外一番样子,厂里停工之后,有段时间日子不太好过,他白天看电视,抽着烟,挨呀挨到吃晚饭,一吃过饭,自带手电筒踱去公园里下象棋,下到九点多再回来,闷声不吭地洗脸刷牙睡觉,有时候也和我妈吵一架,算作调剂。我妈说他夜夜出门,是在外面养了野老婆,我爸两兜一翻,露出兜布,里面一个子儿也没有,他说:你倒是说说我拿什么养野老婆。我妈说,我怎么知道,万一你有了路子呢。我爸说,没有万一,没有路子。争吵总要闹到打架,我爸一把揪着我妈的头发,向上一提,我妈哭号着挥着无力的拳头,往我爸胸口捶,捶也不会捶痛,正如我爸也不会真扯烂她的头皮,架打得斯文,但哭起来却是震天动地,众人劝解,两人分开,我妈抹泪,我爸无言。第二天又像两个没事人,该干吗干吗,我爸仍去下象棋,我妈去工人文化宫学画画,这样的争吵每隔一个月来一次,内容、形式一成不变,像是房间里的煤气攒够了,总要炸一回。

他们吵架时,我总是躲在海芝家。海芝爸安慰我,说,等厂子好了就不吵了。

当然,厂子是不会好的,一年之后,这家全国第二大的帆布厂就倒闭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长至好几年,帆布厂的气氛都是黯淡的,它不是一下子死掉,而像一艘触礁轮船,缓慢地沉没,绝望如慢性瘟疫,吊着所有人,又不泄掉最后一口气。尤其是在夏天,连着两三个星期不下雨的日子,太阳升起又坠落,水泥地被晒得发白,杂草浓绿,这里便如无法复原的焦土,一个人也没有。

我爸对我妈说好几个人偷厂里的帆布出去卖,他知道是谁,但往上告没人管事,他也就不理会,一开始他瞧不上这些贼,后来偷布贼们赚着钱后,他也加入他们,夜间他们开着三轮车,打开库房,几个人抬出一卷卷布,防水油布特别沉,老远都能听见他们用力时哼哧哼哧的吆喝声。厂子真倒了,我爸倒搓着手暗自高兴,显出如释重负,他和另外几个人一起低价将厂里剩余的防水油布包圆,找到了好卖家,转手就赚。这事情大家都想干,但是掏得出钱的就那几个人,我们家就是这么发家的。我读初中时,我家已经很有钱,有钱到我爸真的在外面养了一个野老婆,那时候我爸妈却不再打架,他们变成了真正的仇敌,互不理睬。

帆布厂倒闭后,发过一场火,起火地点布样间。当时我和海芝正坐在她家的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捏着海芝的手,她的手如新弹的棉絮,柔软清香,电视里上扬的音乐声响起,有人喊着“起火了”,金黄的火光漫映进来,我和海芝跑到阳台上去,见几十米远的地方,火舌卷上了天,在空中翻腾,扭曲几下,又黯淡下去,黑烟四漫。夜色像黑色的丝绸,被烧破了一个洞。

我们尖叫着,过年般开心,奔下楼去,跟着大人们跑去仓库前的空地上,男人们正忙里忙外地救火,火光灼烧面孔,又热又辣,我们紧紧牵着手,捂着鼻子,看着大人们一桶接一桶地向窗户里倒水,火光被打压下去,晦暗了一些,忽然又攒足力气,重新卷起,蹿出窗户,扑向人群,木头烧裂,噼里啪啦作响,眼见着要烧到旁边的车间去。这时,有个人忽然顿住,放下手里的水桶,被什么吸引住,一步一步,慢慢朝着布样间大门走去,走入那片翻卷的金黄中,他的鬈发炸开,融入火光,接着他的衣服也着起来,整个人没入火中,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兽一点点吞掉。所有人都看愣了,没回过神,等要去救,已经瞧不见人影——是海芝爸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