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傍晚(第3/5页)

这架打得不明不白,要说实话,野豆并不占理,他和梁瓜瓜夜里去四中偷自行车,被两个值勤巡逻的学生抓了个正着,摁着一顿打,扔了出来。打得不狠,也没断手折腿,可野豆记恨,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是丢人,以后野豆豆自封的“城西一霸”名号喊不出去啦,他托人问清楚了打他的是哪两个,一一下了战书,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齐光纯来帮闲,此事和他一点干系也没有,可他一听要动刀子,确实有些坐不住,这玩太大了。

灯光球场在灯泡厂和帆布厂的中间,已经荒废多年,铁网围着。七五年灯泡厂风光无限时,几个工人用五百只一百瓦的白炽灯泡、四根电线竿子,分置东南西北,拼出一个灯光篮球场,和隔壁帆布厂的工人共用,外围一圈铁网,外面闲杂人等还不让进。五百个灯泡齐齐打开时,亮如白昼,远照四邻。十几年间灯泡相继炸掉,到了齐光这会儿,电线都烂没了,灯泡厂和帆布厂的人都忘了这个球场似的,紧闭着大门,任它蒿草满地,泡桐丛生。

齐光从铁线网的破洞里钻进去,时间还早,野豆和梁瓜瓜还没到,球场上一片绿幽,蚊蚋还没有滋生,齐光铺开一片草,僵僵往地上一躺,眯了一觉,阳光透过眼皮,落下一层红红的热意。差不多等到日头偏西,才听到野豆和梁瓜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野豆手里拎一个布包,扔在地上,哐当作响,露出三把寒光凛凛的西瓜刀。他指着刀说:“挑吧。”

“你从哪里弄来的?”齐光问。

“跟人买的,特地开了刃,别说切西瓜,切石头都成。怎么样,能砍死那俩畜生吧?”

梁瓜瓜挑出一把来,在空中霍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能。”

齐光说:“瓜瓜你个子小,打架的时候站我和豆豆后面,别往前冲,知道不?”

梁瓜瓜说:“呸,我人小力气大,真干起架来,齐光你不一定能打赢我。”

“瓜瓜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傻逼,不晓得谁对你好。”

梁瓜瓜屁股一摆,跑一边玩刀去了,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白鹤亮翅,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武侠电影里的昏招。

野豆也拿一把在手里玩,就剩一把在地上,齐光拾起来,仔细端详。全天下的西瓜刀一个模样,长长细细扁扁,刀头平切,轻飘飘的也不重,刚开出来的刃粗糙而锋锐,一刀下去,能深深地切进肉里。

齐光忽然问:“豆豆,你怕死吗?”

野豆愣了一下,立刻回答:“不怕。”

“瓜瓜呢?”

梁瓜瓜还在气头上,不吭声,没理会他。

“我今天早上在南门河里看见死人了,一个女的,在水里泡了好几天,涨得有两个梁瓜瓜那么大,身上被鱼咬烂了。”齐光一边说,一边打了个颤栗。

野豆说:“然后呢?”

“我第一次看见死人,觉得挺可怕的。”

野豆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刀,朝着虚空中的假想敌劈过去,回过头来说:“我不怕死,反正我死了也没人替我难过……保不齐我爸还会高兴。”

齐光听了心里凉飕飕,笨拙又别扭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野豆的肩膀,以示珍重。野豆没回应,眉头微微皱起,眼珠斜飞,眼神里有恨意。齐光知道豆豆又开始恼他爸爸了。

野豆可怜,命不好。这话不是齐光说的,而是灯泡厂的大人们说给他听的。

有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的,厂里的工人给孩子取名字都用叠字,“瓜瓜”“豆豆”“楚楚”“璐璐”“柴柴”,到了吃饭的点,大人们一齐叫嚷起来,“瓜瓜”“豆豆”“柴柴”,喊小猫小狗似的,满院的孩子小猫小狗似的蹿。齐光原名“齐光光”,有段时间爸打牌总是输钱,怪罪在儿子的名字上,给带到派出所改了,去掉一个“光”字,不叠字了。几个孩子年岁相近,一起上的幼儿园和小学,又一起升了初中,青梅竹马,整日黏在一起,后来楚楚、璐璐和柴柴等人搬走了,剩了瓜瓜、豆豆和齐光。

豆豆姓刘,野豆是他的自称。豆豆爸和齐光他爸一样,都是吹泡筒的,以前分在一个工作小组,住在同一栋职工楼。豆豆七岁那年,豆爸和豆妈闹得凶,豆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送到医院时,全身黑紫,洗胃也没抢救回来,豆豆哭得差点断气,从此恨上他爸。他扒着运煤的货车离家出走,好几个月也没消息,厂里人都说这孩子找不回来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黑头黢脸地从旮旯里蹦出来。听他说,最远到了浙江绍兴,还可能在上海遛了一圈。一个七岁的孩子这几个月到底怎么活下来的,豆豆自己也说不太清。大人们说,豆豆这人命硬啊。这事之后,齐光很服气豆豆,毕竟他是灯泡厂里唯一出过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