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谢保罗(第3/5页)

“有些美好的时刻,某些早晨,他好像体力不济,他似乎不那么饥渴地向我索取,可能昨晚喝挂了,可能昨晚已经与妻子性交所以不饥渴,我不清楚,时光倦懒地,我只是躺在他身旁,看他以平时十分之一的精力抚摸我,好像另一个真实的他要在不饥饿的时候才会出现,有那么一会儿时间,我觉得他将我当成了妻子,性变得寻常无味,可有可无,他只是想在我身边躺一会儿,让阴茎在我体内待一下,好像交合只是一个习惯,不是致命的危机,那样的好时光里,他安静得令我感伤。我们本该是这样一对寻常的情侣、夫妻、兄妹,我们却令自己走到无可挽回的局面。

“我蛋糕做得好,是拼了命学习的。在蛋糕店最忙的时候,晚上只睡三小时,别人不做的工作我都抢来做,除了外表,我想要有些什么,是谁也带不走的东西。知道自己漂亮是危险的,但那至少可以带给人信心。然而我却没有,自小母亲痛恨我的长相,即使我长得与她十分相似,或许,她认为生育了我,使她的美貌递减,使她从女人变成妇人。母亲爱着的每个男人都很疯狂,嗜赌、饮酒、吸毒、打架闹事,入狱是家常便饭,她就像个罪恶的磁铁,专门吸附罪犯,而她喜爱的男人,通常都长相英俊,性格邪恶。直到现在,母亲拖着一副破烂的身体,还是巴着继父不肯松手,只要能留住他,不惜出卖一切,甚至包括我跟阿俊。那种飞蛾扑火的爱,好像也遗传到了我跟阿俊身上。

“保罗,或许我也是疯狂的,所以我与大森的重逢,造就我们俩都脱不了身的僵局。一个十一岁的少女,懂得什么是爱吗?但他从记忆里走出来,就像那个夏天一样,永远都会在最恐怖的时刻,把我跟弟弟带走,我们往天海最远的地方走,最好永远不要回头。”

美宝持续说话,往事就回到了眼前,我好像已经看见了一切。像梦游,像电影,无比清晰又如此梦幻,好像用力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下班后在一楼中庭等我。”有一日她对我说,像一句咒语,我就带着水壶去中庭小花园发呆。她那天是早班,七点就下班,星期三傍晚,我们去附近的韩国店吃了海鲜煎饼与烤肉饭,去小学操场走路,到超市买水果,简直就像夫妻一样。路途上她依然继续跟我说话,好像停止不了似的,这大概是她开始说故事的第七天吧,所有细节她都不遗漏,她描述着孩童时、少女时、成人后,所有在她眼中的天光云影,人世变换。十岁那年母亲带着她与弟弟沿着海线火车奔逃,逃避债主,短暂停留在那个滨临海边,有着游乐场的小镇,镇上裁缝母子,那个教她游泳的青年,“那是我的初恋”。她生命中的男人陆续登场了。

我就像最有耐性的神父,聆听她的告解,也像一只温和的老狗,侧耳倾听。我全神贯注,不遗漏任何细节,唯恐这如梦似幻的亲密与信任,会随着任何一个眼神飘忽散落。

我甚至连已经跟着她过闸门进电梯都没发现,以至于柜台其他同事到底用什么眼光看我,我根本没发觉,等我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在她的房间里。窗外是高远的黑夜,点点灯光,鱼群般出现在远方,屋里点着床头灯,客厅那边亮亮的,她像是要带领我穿越什么深山险谷一般,穿越了凉冷的木地板,引领我坐到床边,老天我有多久不曾与女人相对了,回过神来我惊恐想逃,又意识到,这是美宝,我不能逃,她温暖的手像带着电流,从我的脸颊开始抚摸,她踮着脚尖,感觉好脆弱,我才拦腰将她抱起来。

过程里我的眼泪一直没停止,就算人生这是最后一天了,我已心满意足,我在她身体里,才知道自己过去孤独脆弱,虽生犹死。她也是眼泪不断,几乎断肠,我不知道这样的亲密是什么,我们像两个即将溺毙的人,拼命想从对方的身体里找到出路,想要让彼此都活下去。

我们几乎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安静地叠合着,像是稍微用力,这幻梦就会破碎,或者,这样的叠合已经超过我们可以承受极限的边缘,仅只这样就足够。我们性交,却不像在性交,而只是把身体贴合起来,不想有什么空隙,经由如此动作,可以确认对方的存在。

最后我到底射精了没,美宝是否有达到高潮,都显得朦胧,或者我们根本没把动作做完,只是安静谛听彼此的气息,感受着有什么从身体里涌出来,就全部接收过来,我想做的只是这样,做一道可以任她浮沉的海浪,分担一点她生命的重量。

什么都没关系,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去,接下来的一切让我与你一起承担,我想对她说,但我没说。我们只是静静地啼哭、欢笑,然后进入黑夜一般的沉默,任沉默将往事碾碎,切割成适当的大小,可供爱人食用,但愿天光不醒,永夜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