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2/6页)

我开始加快速度,沿着带刺的钢丝围栏行进,围栏里面是正在缩小的农田。在这个季节,农田里只有须茬和野草,麦子早已经被收割。乌鸦胡乱地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啄食。我穿进金雀花丛中,尖刺挠着我的外皮,但是没有伤到我。通过我植物学家的眼睛,我认出了在这个小悬崖边上生长的所有生物:欧洲蕨、苜蓿、蓟、马尾草——这些名字穿过我的大脑,像是离别的咒语。星际飞船的种子库秉着谨慎预防的原则,收集了很多物种。但最初我们将专注于种植粮食作物,目的是培育出能在殖民星球上繁茂生长的品系。而其他的植物……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们了。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即将上刑场的人的精神会非常集中。离开地球几乎和要上刑场一样刺激,而我已经感觉精力前所未有的充沛。我记录着环境中的每一个细节:枯萎的欧洲蕨上面白晃晃的蜘蛛网、此起彼伏的刺耳的乌鸦叫声,还有远处大海无休止的咆哮。我抵达一道溪谷,它的底部流淌着一条因暴雨而形成的河流。我懒得沿着小道走到桥上,就直接沿着斜坡向下冲,从泥上滑下去,保持平衡,然后跃进水中,接着就到了溪谷的另一边。

我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海岬上,嘎吱嘎吱地踏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一块古老的公告栏提醒人们要跟在自己的狗身后清理它们的粪便。前面有一排长椅,摆在小道上临海的一边,跟过去比起来,它们可能离悬崖边要近了很多。长椅上都有纪念铭牌,上面的字迹大多已经褪去或消失了。我看到一块清晰的铭牌,上面写着:

纪念卡特里娜·格雷迪

2021-2098

她热爱这片海岸

长椅的木条之间长满了草,而木头已被风化成斑驳的米黄色。我扫除树枝和山楂果的碎屑,然后笑了一下自己过时的姿势。我光着身子,不用担心衣服被弄脏,外皮也不会被这些尖尖的树枝伤到。总有一天我会摒弃人类身体的所有弱点,在任何环境中畅通无阻。

我坐了下来,看向大海。狂风将海浪拍打成白色的泡沫,推动着它们向海岸涌去。海鸥在微风中疾飞,它们的叫声参差不齐,正如它们所栖息的岩石一般。一段童年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在海边吃着薯条,一只海鸥俯冲过来叼走了一根。心中突然涌起我无法形容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人坐在我身旁,但是没有额外的重量让长椅嘎吱作响。那么应该是全息图。我转过头去,看到典型的上世纪廉价全息图的明亮轮廓。

“你好,我是卡特里娜。你想聊聊天吗?”这个问题显得有点生硬,估计所有的到访者都会被这样打招呼吧。只要我拒绝,这个全息图就会消失,我就能安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但是还有好几天孤寂的日子等着我,而我也不介意稍微中断一下独处生活。我在一个垂死世界的最后一次对话,是与一个已逝之人进行的,看起来挺合适的。

“很高兴见到你,”我说道,“我是温斯顿。”

全息影像中出现一个中年白人妇女,她的头发呈灰色,就像河床上的岩石一样,她穿着一件雅致的淡紫色裙子和一双低跟的昂贵的鞋子。我很好奇她这一身传统的低调装扮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是一些纪念设计师为了不让已逝之人抢了活人的风头,而故意将他们设计成年老和凋谢的样子。也许她本人想要被刻画得年轻、奔放而漂亮,毫无疑问她过去肯定正是这样——或是梦想着自己是这样。

“一丝不挂地到处逛,挺冷的吧。”她笑着说道。

我已经忘了自己没穿衣服。我简单向她介绍了一下我的增强装备。“我要去外星球了!”我说道,突然激动地无法自持。

“什么,所有人?他们对你进行复制,然后将你们都送到太空去吗?”

“不,不是那样的。”不过她这个提议倒是让我有了一瞬间的迷惑。我曾经用我过去的人类双脚走到医院,完全麻木了,然后——过了很久,我用崭新的增强型双脚走出了医院。只有一个我离开了吗,抑或其他地方还有别的我,因为缺陷被丢弃,或者被优化去完成其他使命?别傻了,我告诉自己,只是一层外皮而已,身体里面跳动着的仍然是那颗心脏。这颗心脏,跟剩下的我一起,昨天通过了启程前的体检。

“我们先到一颗行星上去,”我说,“这将相当具有挑战性。但是之后——谁知道呢?”没有人知道一个身体增强过的人能活多久,因为所有的机械部件都是可以升级的,等哪个生物部件无法更换了,就是我们的生命结束的时候。“要看是不是发现了其他值得一去的星球。那里有很多世界,只有几个勉强可以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