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爆炸(第4/27页)

“其实我也一直致力于此,比你早了20年吧。你不妨说说近来的思考、进展或者疑难,也许我能对你有所帮助。”

他说得很平淡,但透出不事声张的自信。史林考虑片刻,说:

“我想,要解决终极理论,还得走阿维·热所说的对称性的路子。德国女数学家艾米·诺特尔以极敏锐的灵感,指出大自然中守恒量必然与某种对称相关。比如她指出:如果物理定律不随时间变化(相对于时间对称),能量就守恒;如果作用量不随空间平移而变化,动量就守恒;如果不随空间旋转而变化,角动量就守恒。司马老师,这些守恒定律我在初中就学过了,但从来没想到它们的对称本质!诺特尔的洞察力是人类智慧的一个极好例子,简直有如神示。它给我极深刻的印象,让我敬畏和动情。我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史林说得很动情。司马完没有插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史林说:

“爱因斯坦非常深刻地理解这一点——上帝对宇宙的设计必定由对称性支配。他能完成相对论,就是因为他善于从浩繁杂乱的实验事实中抽取对称性。比如,在那么多有关引力的事实中,他只抽取了最关键的一个守恒量,就是所有物体,不管轻重,不管它是什么元素,都以同样的速度下落。这就导致他发现了一种对称:均匀引力场与某个数值的加速运动完全等效。爱因斯坦称,这对他来说是一次‘非常幸福的思考’,从那之后广义相对论就呼之欲出了。”他忽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在老师面前说这些无疑是班门弄斧,“这些历史你一定很清楚。我对它们进行回溯,只是想说明,我对终极理论的研究一直是走这条对称性的路子。”

司马完微微点头:“我想你的路子不错。有进展吗?”

“还没有。引力还是没法进行重整,不能与其他三种力合并到一个公式中。”

司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对称性的路子肯定不会错,但你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当年爱因斯坦没能完成统一场论,是因为那时弱力和强力还没有被发现。那么,今天物理学界在终极理论上举步维艰,是不是因为仍有未知力隐藏于时空深处?我相信物质层级不会到夸克和胶子这儿就戛然而止,应该有更深的层级。当然,随着粒子的尺度愈益接近普朗克长度(10-33厘米,夸克的尺度是10-21厘米),粒子实体或物质层级会愈益模糊、虚浮、互相黏连,研究它们会越来越难,最终干脆不可知。不过,我们并不需要完全了解。门捷列夫也不是在了解所有元素后才建立元素周期律的。他只用推断出元素性质跟重量有关,并呈周期性变化就行了。这是个比较复杂的周期,取决于最外电子层可容纳的电子数。但只要发现这个‘定律之核’,元素周期律就成功了。”

这番见解让史林受到震动。他说:“老师你说得很对,我也相信你所抽提的脉络。不过我一直没能发现有关宇宙力的那个‘核’。那个核!只要抓住这个核,终极理论就会在地平线上露头了。”

他期盼地看着司马完。直觉告诉他,也许司马老师手里就握着这把钥匙。不过他同时又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司马已经取得突破,绝对不会藏在心里而不去发表,更不会在这样的闲聊中轻易披露。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成功!对这样的成功来说,诺贝尔奖是太轻太轻的奖赏。不会的,司马老师不会握有这把钥匙。不过,他无法排除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于宇宙终极真理,司马老师完全是成竹在胸。

司马完看着舷窗外的天空,平淡地说:“以往的终极研究都是瞄着把宇宙几种力统一,实际上,力的本质是信使粒子的交换,像光子的交换形成电磁力,引力子的交换形成引力,介子的交换形成弱力,等等。所以,力的本质就是物质,换一个说法而已。而物质呢,不过是空间由于能量富集所造成的畸变。这么说吧,力、物质、能量这些都是中间量,是可以撇开的。宇宙的生命史从本质上说只是两个相逆的过程:空间从大褶皱(如黑洞)转换为小褶皱,冒出无数小泡泡,又自发地有序组合,然后,又被自发地抹平。其中,空间形成褶皱是负熵过程——这点不难理解,按质能公式,任何粒子的生成都是能量的富集化;空间被抹平则是熵增。你看,这又是艾米·诺特尔式的一个对应:宇宙运行相对于时间的对称性,对应于空间畸变度的守恒。”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看史林,“你试试吧。沿着这个思路——抛开一切中间量,直接考虑空间的褶皱与抹平——也许能比较容易得出宇宙的终极公式。”

他朝史林点点头,表示谈话结束了,随后便闭目靠在坐椅上。他已经看见了史林的激动甚至可以说是狂热。史林感觉到了“幸福的思想”,就像爱因斯坦坐电梯时因胃部下沉而感受到引力与加速度的等效;像麦克斯韦仅用数学方法就推导出电磁波恰恰等于光速;像狄拉克在狄拉克方程的多余解中预言了反粒子……所有那一刻的顿悟对科学家来说都是最幸福的,而这次的幸福更是幸福之最。它是真理的终极,是对真理探索的最完美的一次俯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