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这一年回家过年,柳依依有了不同的感受。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适应小县城的生活,刚回家两天,柳依依就感到麓城在遥遥召唤。麓城没有人在等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在等她,她还是明显地感到了麓城的召唤。忍了一天,到初三早上,柳依依喝着稀饭,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还有几个材料要赶着去处理。”又埋头喝稀饭,斜了眼看爸爸的脸色。爸爸一下子紧张起来说:“不是说初八才上班吗?初八。”右手比划出一个“八”字伸到柳依依眼前。妈妈说:“你们经理想榨干你的油吧?”柳依依觉得爸爸很可怜,去年下岗了,人蔫了很多。她想着家里已经有了一种衰败的气息,房子也渗漏了,墙上有大片的水渍,自己还在办健身卡,染头发,心里有点愧疚。可再一想,卡不可不办,头发也不可不染。现在还不抓紧出落,等到哪天能够从容地出落,意义却渺茫了。

姨妈来家里拜年,把表妹也带来了。姨妈大声地夸柳依依,上进、争气、爱学习、不乱交朋友。表妹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着瓜子,把头偏着,嘴撇着,鼻子哼哼着,捏着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表妹初中毕业,十五岁,就不读书了。在家里呆了一年,天天嚷着要去广东找工作。当时柳依依就很担心,劝她。她说:“呆在家像一头猪似的,去工作不比做一头猪好吗?”柳依依知道这道理也没错,只是事情的展开不会那么简单。去年春节后,姨妈拗不过她,让她去了,还托了人照应她。去之前柳依依把话敞开跟她说了,你还小,不要交男朋友,很危险的。表妹满口“我知道我知道”,全都应了。去年暑假回来看到表妹,头发染了,衣服性感了,说起话来也不自觉地卖弄风情。柳依依看她这包装上市的神态,暗暗着急,把那些话又沉痛地说了一遍,表妹满不在乎地,又全都应了。不出几个月,一连串的事情都来了。首先是工作的那家宾馆的两个保安为了她大打出手,又检查出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却无人认账。姨妈元旦前去了广州,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接回来,在家呆了这一个多月,又天天嚷着要去工作了。

姨妈偷偷交代柳依依劝表妹,柳依依劝了,但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爸爸妈妈不是给了自己那么多告诫吗,有什么用?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就像有一张织就的天罗地网,想逃是逃不出去的。柳依依并不特别责怪表妹,自己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有什么资格去教育她?在这个年代,女孩除非她铁石心肠,抗拒诱惑,不然只能这样,早几天晚几天,最后只能这样。表妹太小了,她很惨,她自己不知道。柳依依想,世界上的这些事情,当父母的也好,当表姐的也好,到头来也只好不去细想,闭了眼由她去。再多么宝贝的女儿,平时一汤一菜一针一线都细细安排的,这样的大事却只能闭了眼由她去,受了多少伤害都只有一个无可奈何。

初六那天,柳依依无论如何要走了。吃过早饭,她收拾东西,爸爸在她跟前转了几次,欲言又止似的。柳依依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自己不要听。这时妈妈过来帮她收拾,爸爸对妈妈说:“其实我们依依也可以找男朋友了呢。”柳依依装着没听见,心想,你们知道现在找男朋友是怎么回事?还像你们当年半年了连手都没握过吗?一吻定终身吗?妈妈说:“依依是可以主动积极点,不要被蛇咬一口就三年怕井绳。”爸爸说:“不过还是要稳重,小心谨慎。”妈妈说:“她会稳重小心,我们的女儿我不知道?”爸爸说:“不过还是要主动积极点。”妈妈说:“不过还是要稳重小心。”爸爸说:“是要稳重小心。”妈妈说:“是要主动积极一点。”两个人“稳重小心”“主动积极”,绕口令似的绕了半天,柳依依说:“那我就走了。”爸爸说:“刚才你妈说的你听见没有?”妈妈说:“还有你爸说的。”柳依依把挎包背起来说:“你们都说了什么?”爸爸妈妈对视了一眼,又把那绕口令重新绕一遍,还没绕完呢,柳依依爆发似的吼一声:“好了!”爸爸妈妈又对视一眼,一起望着她不做声。柳依依觉得天下的父母真可怜,柔声说:“爸,妈,那我走了。”她本想在语言中对爸爸妈妈表达歉意,说出来却带着凄凉。

上班几天,苗小慧来电话约柳依依晚上去酒吧一条街玩。柳依依本来要去健美俱乐部跳操的,经不住苗小慧一劝,就同意了。晚上两人走在酒吧街上,霓虹灯的各种造型,炫得她们有点喘不过气来。柳依依说:“没想到麓城还有这样一个时尚的地方。”苗小慧说:“这几个月才火起来的。”街上大多是时尚的男女,装扮既前卫,神情也爽朗。灯光闪烁之中,有一种暧昧气息,既是播散,又是倾诉。那气息,那声音,一点点,一点点,渗入人心,渗到人心最核心的地方去,像酒曲在那里发酵。柳依依说:“他们怎么都这么高兴?”苗小慧说:“新人类呀,不回忆昨天,不幻想明天,把今天抓住了,就是全部了。他们的活法也是一种活法呢。”柳依依有点神往说:“世界上还有活得这么轻松的人!什么时候我也活得这么潇洒就好了。”苗小慧说:“从今天开始,现在开始。女孩要潇洒,皮带松一松,什么都来了。”柳依依想起阿裴说:“不行不行,在一个地方摔一跤,那是天作孽犹可怜,摔两跤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