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3

起风了。到了晚上,到处都是坟堆,四周空无一人。我现在是在靠近安徽边界的一个林场里给你写信。卞忠礼回家照顾老婆生孩子去了,要到今年秋末再来。这儿全是松树。卞忠礼说我可以一直在这个农场住下去,可他留下的干粮却只能支持到明天。恐怕还是得走。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东边,西边,南边还是北边。我不敢肯定这封信能落到你的手中。晚上雨下得真大,我忽然想到给你写封信。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我已经觉得厌倦了,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就会给他们捉住。自从去年的中秋之夜逃离梅城至今,已经过了七个多月。在这七个多月中,我只洗过三次澡。要是你在大街上遇见我——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一定会认不出来。可就是这样,卞忠礼昨晚还想对我动手动脚,两个人僵持到后半夜,他就放弃了。毛主席说,希望往往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实他若是再坚持一下,我多半会屈服的。

我随身带来的钱早已用完了,怎么办?我每晚几乎都做着同样的梦。我梦见自己被人五花大绑,押上刑场,押上公判台,而你却站在台下微笑。你为什么要笑?然后,囚车就把我带到一个废弃的打靶场上,是打靶场。因为我记得四周的红墙边矗立着一排胸环靶,地上的草已经枯了。一个身背钢枪的行刑队员像鬼一样,悄悄地来到我的身后,在我的腿弯里揣了一脚,我当时就就跪了下来。四周静极了,我听见他从皮套里掏手枪,掏了几次都没有掏出来。我在想,他要是一直掏不出来,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逃过一死?冷冷的枪管已经顶在我脑袋上了,我回过头来对他说,请等一下。他把口罩往下一拉,问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报告,我要撒尿!那个人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待会儿枪声一响,你自然就会小便失禁的。他刚说完,枪就响了。真的,我像一只牲口似的,大小便失禁。又过来几个人提起我的两只脚,倒拖着走。我能感觉到那是秋天,因为草已经枯了。他们把我拖到囚车边,把我整个抬离地面,然后“嘭”的一声扔到车上。直到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因为我仰面躺在车上,双脚还在抽搐。那样子虽然不好看,好在你不在现场。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这么难看地死了,可你却并不在现场。随后我就真的死了。

我真的怕死,把这个死想上一万遍,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还是没有用,我还是怕死。我在电影中看到女共产党员被反动派抓了去,历经种种酷刑的折磨,还坚持高呼革命口号,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若是换作了我,哪怕只要朝装满辣椒水的罐子或是老虎凳什么的看上一眼,恐怕也会吓得当场招供。像我这样一个人,意志薄弱,百无一用,根本就不该出生,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生命就像是那一片女人最珍贵的薄薄的膜,其中只有耻辱。

不过我现在不恨任何人。不恨钱大钧。不恨白庭禹。不恨金玉。不恨汤碧云。甚至,也不恨白小娴。有一次,我看见你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白小娴的照片。趁着中午没人的时候,我就把它拿了出来,暗暗地用曲别针在她左眼扎了一个窟窿。我这个人够坏的吧?要说恨的话,真正恨的只有一个人。

云泥两隐,无奈纸尽。五月十五日。

这封信分作两页,密密麻麻地写在两张香烟包装纸的反面。一张是“大生产”,一张是“光荣”牌。信上没写抬头,而落款的“云泥两隐”是旧时候通信时常用的一句套话,意思是知名不具。“泥”字不过是写信人的自称,“云”字则指的是收件人,无非是自谦。但在谭功达看来,这个落款暗示了两人云泥霄壤的不同处境,多多少少也含有讥讽之意,这是姚佩佩的一贯作风。

这封信看上去没写完,但谭功达从字里行间猜测,姚佩佩最恨的人恐怕正是自己。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一层,他在令人揪心的痛苦中竟然也感到了一丝喜悦。可她在“不恨白小娴”这句话前面用了“甚至”二字,多少有点让人费解,从中不难看出女孩子那蛮不讲理的曲折心思。这么一想,他就觉得此刻佩佩似乎就坐在他的对面,正调皮地看着他。

他打开钱包,从里面翻出白小娴的那张相片来。那是一张白小娴的练功照,她梳着马尾辫,穿着短裤,一条腿搭在练功房的栏杆上,阳光从玻璃顶上泻下来,她的皮肤白得很不真实。他很快就在白小娴左眼的眼眶处发现了一个小白点,果然是曲别针留下的痕迹……

写信的日期是五月十五号,可邮戳上的日期则是五月三十号,由此可以推断出,这封信隔了整整十五天才寄出。也许是林场附近找不到邮局,或者佩佩对是否要寄出这封信感到犹豫不决。对一个在逃的疑犯来说,写信对自己行踪和藏身地暴露的危险不言而喻。而对于姚佩佩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来说,她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邮戳上标明她投寄的地点是“莲塘镇邮电所”,谭功达的身边没有带地图,所以他很难确定“莲塘”的具体位置。不过从信件的内容来看,这个地方应该靠近安徽边界,反正离开梅城已经相当的远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