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央咖啡馆的男人 5(第3/5页)

“那你呢?”

克莱恩把头一偏——我呢?同样的命运,不同的结果。1942年6月在阿姆斯特丹被捕,关押在韦斯特博克中转营,然后一路向东,来到了奥斯威辛。在车站的月台上,正当饥渴欲死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声音。那是个穿着囚衣的男人,他问道,车上有没有音乐家?克莱恩挣扎着发出声音,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条救命的缆绳。我是个小提琴手。他告诉那个身穿条纹狱服的人。你有乐器吗?他举了举那只破旧的琴箱——这是他从韦斯特博克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跟我来吧。今天你交好运了。

“我的幸运日,”克莱恩空洞地重复着,“接下来的两年半,超过一百万同胞灰飞烟灭,而我和同事们却在演奏音乐。我们在车站的坡道上演奏,为的是制造一种错觉,让新来的囚徒认为这是个宜人的地方。那些活死人走向毒气室赴死的时候我们会伴奏。伴着无休止的点名,我们也要演奏。早晨,奴隶们上工时我们也得演奏。下午。他们蹒跚着走回营房,眼里一片死寂,我们也要伴奏。甚至执行死刑之前,我们还得伴奏。到了星期日,我们会为长官和他的僚属演奏。不断有人自杀,我们的乐队一直在减员。很快,我不得不去物色新的音乐家填补身边的空座。”

有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大约是1942年夏天吧,不好意思,阿戈夫先生,我记不得具体日期了。”当时克莱恩完成了演奏,正在回营房的路上。一名党卫军军官从后面赶上来,把他打倒在地。克莱恩爬起来,立正站好,回避着党卫军的逼视。尽管如此,他还是看清了那张脸,而且记得自己曾见过此人一次。那是在维也纳,在犹太移民署的中央办公室。不过当时他穿着一套精致的灰色正装,就站在阿道夫·艾希曼的身边。

“这位武装党卫军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告诉我,他要做个试验,”克莱恩说,“他命我演奏勃拉姆斯的《G大调第一号小提琴和钢琴奏鸣曲》,我从琴盒里取出提琴,开始演奏。一位难友从旁边走过,大队长请他说出我所奏作品的名字。难友说他不知道。大队长拔出手枪,射穿了难友的头。他又找到另一名囚犯,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这位优雅的乐手拉的是什么曲子?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小时。答对曲名的人就能捡回一条命。答不对的,他就打爆那人的脑袋。等他结束试验的时候,我脚下已经躺了十五具尸体。饱饮犹太人鲜血的饥渴消解之后,这家伙阴沉地微笑着走了。我和死去的人们并肩躺着,为他们祈祷。”

克莱恩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接着,一辆汽车在街上呼啸驶过。克莱恩抬起头,又开口了。如何将奥斯威辛的邪恶同战争索赔处的爆炸案关联在一起,加百列还不是很确定。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对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已经有了一种清晰的预感。克莱恩继续沿着时间轴讲下去,用拉冯的话说,这叫一次取一片瓷器一一奥斯威辛虎口幸存,解放,他回到维也纳……

战前,犹太社区计有十八万五千人,他说道。六万五千人在大屠杀中殒命。一千七百个破碎的灵魂在1945年挣扎着回到维也纳,迎接他们的却唯有公开的敌意和新一轮反犹太主义浪潮。那些在德国枪口下逃出去的人,却在返乡的路上遭遇了重重阻碍。他们要求经济赔偿,然而得到的回应却只有沉默,或是讥讽着把皮球踢给柏林。克莱恩回到了第二行政区的老家,发现家里已经住着一户奥地利人。他要求他们离开,却遭到拒绝。他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把他们磨走。至于他父亲的纺织品生意,却是永远不能恢复了,也再没人努力去恢复过。朋友们鼓动他去以色列或美国,克莱恩拒绝了。他发誓要在维也纳住下去,做一个活生生的、能呼吸能行走的纪念碑,纪念那些受驱赶、被屠杀的人们。他把自己的小提琴丢在了奥斯威辛,此后也再没演奏过。他先在一家纺织品商店里做文员维持生计,后来又做了保险推销员。1995年,为纪念二战结束五十周年,政府决定向奥地利的犹太幸存者支付每人约六千美元的赔偿金。克莱恩给加百列看了支票——始终没有提现。

“我不要他们的钱,”他说,“六千块?赔什么?我父母亲?我两个妹妹?我的家园?我的财产?”

他把支票摔在桌上。加百列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发现已经凌晨两点半了。克莱恩开始缩小范围,向主题逼近。加百列竭力克制着不去催他,唯恐这位处于脆弱状态的老头儿,被人一推就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两个月前,我在中央咖啡馆喝咖啡。人家给了我一个很舒服的座位,靠着一根柱子。我点了一份法利赛咖啡。”他顿了顿,扬了扬眉毛,“你知道法利赛咖啡吗,阿戈夫先生?咖啡加奶油,同一小杯朗姆酒一起端上来。”他说对不起,因为自己沾了酒精,“当时是下午,接近傍晚了,你了解吧,天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