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岳案 第四章 能耐(第3/4页)

云戴的技艺精深到浑然无迹,随意一锯一凿,看着都极寻常,但再一细瞧,那身形、手势、气力、分寸都恰到好处,多一厘或少一厘都嫌过。做出来的构件,更像是天生便该如此一般。到如今,周耐早已学到师傅全套本事,也见识了许多一等大匠,但心中真正折服的,仍只有师傅一人。

师傅为人又极和淡随性,即便在徒弟面前,也是如此。他从不讲求师徒礼敬,曾说:“这‘敬’字哪里能强求?真敬了,自然敬;不敬了,又何必伪饰?何况,我只求心安,你敬与不敬,与我何增何减?”因而,他们师徒之间极畅快随性,这让其他师徒都有些惊诧。

周耐最受不得的是师傅那笑。师傅时常在笑,就如头一回见到的那般,徒弟做得好,他笑;做得不好,他也笑。过了几年,周耐才渐渐分辨出来,那笑其实有分别,大约有五种:头一种是笑问:徒弟没尽力,做得不够好,他并不责骂,只笑望你一眼,让你自家生愧;第二种是笑慰:徒弟若尽了力,却仍没做好,他便温然一笑,让你莫气馁,继续上进;第三种是笑励:若徒弟做得不好亦不坏,他只轻笑一下,让你再多尽些力;第四种是笑赞:徒弟做得好了,他会点头而笑,却不明赞,让你欢喜,又不能自满;唯有第五种:周耐想不出名目。当徒弟做得极出色,师傅目光会陡然一亮,连连点头笑赞“好”。

只是,这第五种笑,极难见到。这二十二年来,周耐只见到过十来回,而且没有一回是为他而笑。

云戴前后一共收过几十个徒弟,周耐自视手艺最高,其他徒弟和行中匠人,也大都这么认定,唯有云戴始终不置一词。

周耐有一回实在受不得,跑去问:“师傅,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让师傅始终不愿夸我一句?”

云戴听了,又笑了笑:“等你不须来问这句话时,你才能寻见其中缘由。”

“什么?”

“我只能教你如何好,却教不会你如何不好。若有不好处,只能你自家去寻,旁人帮不得。”

“我正是寻不出来,才来问师傅。”

“你诸般都好,只被一个‘躁’字拿死。程明道先生有句诗,‘万物静观皆自得’。能静,方能明。譬如以水照物,搅动不宁,哪里照得清?你因这一个‘躁’字,事事都难做透彻。一样功,至多只能做到九成,剩余虽只有一成,却如天井被遮挡,始终难见天光。人人皆有个命门短处,能成大器者,都是填得了自家短处者。你来瞧这个……”

师傅从柜子里寻出一颗黑漆佛珠,有龙眼大小,放到了桌子中央。又取出一样物事,竟是一栋正方小楼,只有半尺多高,却精细无比,是用上百块微细木片嵌造而成,台基梁柱、斗拱瓴椽、门窗栏槛样样皆备,细看与真楼毫无二致。台基底面正中央抠了一个小圆洞,也是龙眼大小。师傅抱着那小楼走到桌边,俯下身子,将小楼底面圆洞对准佛珠扣了下去,正好嵌进一半。而后,他又极仔细调正小楼,半晌,才极小心松开双手,那栋小楼竟稳稳立在那里。周耐看到,顿时惊住。

“这是我十三岁时所制。”师傅说话虽很轻,话音仍微微震到那小楼,小楼随即倒了下来,珠子也滚向桌边,师傅一把抓住那珠子,笑望着他,“你若能照样做出一个来,便能出师了。”

周耐最受不得技不如人,自那以后,只要得空,他便动手做那小楼。造这样的楼,只需细心,不上半个月,他便依样做出一栋,然而嵌到那珠子上时,无论如何也立不住。他知道这得更加精细匀称才成,便烧了那小楼,动手又做第二栋,每个细件都仔细称量、严密计算。小楼制成后,却仍立不住。他又开始做第三栋、第四栋,始终立不住。

他开始疑心师傅是否在耍弄自己,师傅自家那栋小楼一定是动过什么手脚。但心里仍不肯服输,又做了第五栋,还是立不住。他再无耐心,丢掉不管了。

他将全部心思都花在营造手艺上,苦练十年后,自信技艺虽不及师傅,却已远胜其他师兄弟,便是放在京城营造行,也已是一等匠人。然而,其他师兄弟少则五六年,最多学十年艺,师傅便许他们出师,独自去兜揽活计。唯有他,过了十年,师傅仍不许,只说还欠一些,再练两年。

若是别人的徒弟,私自脱离师门,多少或许还能谋到些营生。他却是云戴的弟子,云戴若不发话,营造行没有一个人敢给他活计。他只能继续跟着师傅学艺,一蹉跎,转眼又是十年,师傅却仍不松口。

他恼怒起来,喝了些酒,冲去问:“师傅,你当年收我时,说二十年才能出师,如今已经整二十年了!”

师傅却笑着答道:“再等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