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为证 8

金瓮山中一片新绿,因为远离人世间的纷扰和尘垢,丰陵的春光反而比别处更烂漫,更浓郁。

站在神道尽头,裴度望着肃立两侧的石兽,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他身旁的李忠言问:“裴相公因何叹息?”

裴度反问:“李公公,你认为这些石兽、石碑可以存在多久?”

“一千年?一万年?”李忠言寻思着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些,只听说石头是世上最牢固的东西,所以要用石头刻写碑文,哪怕今后沧海桑田,你我早就灰飞烟灭,连鬼魂都消失了,石头却还能保留下去。”

“如果连鬼魂都消失了,就算石碑仍在,又有谁来读那上面的文字呢?”

“这……呵呵,裴相公的话太深奥,我回答不了。”

裴度点了点头:“我看根本用不了一千年,咱们的大唐肯定已经土崩瓦解了。到那时,即使有人能读到石碑,也会有他们自己的眼光和看法,必定与今人不同。”

“裴相公!”

裴度轻轻一拍李忠言的肩膀:“走吧,到陵园里面去看看。”

两人并肩向陵园深处走去。少顷,李忠言道:“此次淮西大捷,裴相公居功至伟,听说圣上要立一块平淮西碑以示后人,裴相公是因此有感而发吧?我还听说,圣上命了中书舍人韩愈撰写碑文。我想以韩夫子的文才,即使到了千年之后,他的文章仍然会有许许多多的知音的。”

裴度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李公公不必放在心上。千秋功业,本来就要留给后人评议的,我们也不可能永远活在石碑里面。该放手时就得放手。”他停下脚步,回首眺望萋萋山麓,感慨万千地说,“能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长眠,生前有再多的憾恨也终会消解的吧。”

李忠言垂下眼帘,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面貌。

裴度问:“皇太后归葬的日子定在三月,陵寝来得及准备吧?”

“已经准备好了。”李忠言干巴巴地回答,“十年前,就准备好了。”

裴度自征西的战场回到长安后,皇帝为嘉奖他的巨大功勋,下诏加为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食邑三千户,复知政事,裴度的几个儿子全部获得晋升。同时,皇帝还特别委任他为王皇太后的山陵使,负责奉送王皇太后入葬丰陵,完成她与先皇合葬的遗愿。

皇帝对裴度的宠信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巅峰。

李忠言问:“裴相公立了大功,可以入凌烟阁了吧。”

“凌烟阁?”

“是啊,我听说圣上曾与武相公立过一个凌烟阁之约,可惜武相公出师未捷身先死,被藩镇残忍地杀害了。如今裴相公平定淮西功成,不仅为武相公实现了未尽的心愿,也是替他报了仇啊。”

“凌烟阁之约……”裴度深思地看着李忠言,“你怎么知道凌烟阁之约?”

“是武相公亲口告诉我的。”

“他亲口告诉你?什么时候?”

“就在他遇刺前不久。”李忠言不动声色地说,“武相公曾经来过一次丰陵。”

“哦?武相公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来拜祭一下先皇。”

朝廷官员很少独自来拜祭皇陵的。尤其先皇与当今圣上的特殊关系,使很多当朝官员都尽量避免与先皇有瓜葛,武元衡生前是皇帝的心腹,在这点上更应该谨慎。再说,武元衡遇刺前正忙于削藩,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他必须来丰陵走一趟呢?

裴度凝视着李忠言,在明丽的春光下,李忠言那副未老先衰的模样更加触目惊心。裴度没有追问下去。

李忠言倒主动说起来了:“那一次来,我看出武相公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我试着宽解他几句,谈到削藩胜利在望,他便提起了与圣上的凌烟阁之约。”

“哦。”

“不过他还说……”李忠言突然欲言又止。

“他还说什么?”

“武相公还说就算削藩功成,也不指望真的能上凌烟阁,只要圣上别‘鸟兽尽,良弓藏’也就罢了。”

说完这句话,李忠言小心又迫切地观察裴度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裴度只是沉默地眺望着春光无限,许久,方缓缓地吟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三月初十,李忠言再次在丰陵见到了裴度。这次,裴度是以山陵使的身份,主持了王皇太后入葬丰陵的仪式。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吐突承璀代表皇帝来为王皇太后进献祭品,并带来了裴度的最新消息——皇帝任命裴度为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

李忠言倒是一惊:“怎么,裴相公要去太原了?”

“是啊,这可是个肥缺。”吐突承璀的口气很怪,听不出是嫉妒、羡慕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