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长生劫 8(第2/3页)

答案不言而喻。

裴玄静更想通了,为什么在马嵬驿分手时,玄宗皇帝拒绝将玉龙子传给太子李亨。除了对太子逼宫的愤恨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而隐秘的理由:他要把玉龙子交给他的玉环。

在帝国分崩离析的时刻,君臣、父子、夫妻亦能相残,七十岁的天子四顾茫然,发现身边再无可信赖之人,只能将心爱的女人托付给方外的力量。

所有人都在同声谴责那个女人,只有老皇帝心里明白,她没有罪,更不应该为帝国殉葬。于是他作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即使保不住皇位,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彼时彼刻,他只庆幸一件事。当初佛道相争得最厉害的时候,曾经为青城山的归属闹到了天子驾前,而他揽着贵妃的香肩,笑着说:“观还道家,寺依山外。”

这不经意中施下的恩典,到了该索取回报的时候了。玉龙子,就是凭证。

耳边又传来薛涛的声音:“杨贵妃诈死避上青城山,不久后玄宗皇帝也到了益州。二人终在神女洞中重逢。玄宗皇帝原计划在平叛之后,再带杨贵妃返回长安。可是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太子在灵武登基了,玄宗皇帝不得不让出皇位。在这种情形下,杨贵妃不便返京了。”

成为太上皇的玄宗皇帝自身难保,又如何保护一个遭到新皇极度憎恶的弱女子呢?

“所以她只剩下一条路:走。”

崔淼追问:“杨贵妃走了?她去了哪里?”

“《长恨歌》中也有写到。”薛涛说,“还记得临邛道士是怎么找到杨贵妃的魂魄吗?”

裴玄静念起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海上?仙山?”她瞪大眼睛,“难道是海岛,东瀛?”

薛涛点了点头,轻抚着神像道:“玄宗皇帝悄悄命人以贵妃的形容塑了这尊神像,置于此洞中,就当杨贵妃仍然留在青城山,留在大唐了。”

崔淼激动地问:“那么说,杨通幽真的去东瀛见到活着的杨贵妃了?”

“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能告诉你们的,唯有青城山中的往事。”

“玉龙子呢?”裴玄静追问,“玉龙子是留在了青城山中,还是也被贵妃带到东瀛去了?”

“我不知道。”

薛涛在女神像前盘起双腿,闭目静祷起来。看来,她只是说了她想说的话,至于裴玄静和崔淼是否满足,却非她所在意的了。

神女洞中幽静舒适,由于有了对症的药物,再加崔淼的悉心照料,裴玄静的病来得猛去得也快,没几天就基本恢复了。两人遂向薛涛告别,寻找王质夫的旅程还要继续下去。

薛涛并不挽留。还未满十岁时,她就写下了“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名句,似乎注定了她这一生,就要送走一个又一个人。在这些人中,有的名字如雷贯耳,已经成为帝国史书上不可或缺的部分,有的名字无人提起,只悄悄印刻在她的心头。但不论外界对她的韵事有多少缤纷旖旎的想象,她都不置一词,因为事实只有一个——他们全都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薛涛只嘱咐裴玄静和崔淼,如果得到了傅练慈的消息,请务必告知。因为傅练慈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一次都没有提起元稹。

裴玄静和崔淼重新回到了幽人谷。

几天过去,暴雨造成的山洪退去了些,水位下落后,两岸嶙峋的岩石裸露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岩石上被水冲刷过的青苔泛着墨绿色的光芒,好像一块块巨大的砚台。

断裂的索桥就耷拉在其中一块“砚台”上,末端漂在混浊的水面上。

怎么回到对岸去?离开神女洞时,裴玄静和崔淼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左右无解,最终还是决定到时候再想办法。

眼前的情形却似乎无法可想。

裴玄静冲着涧水发呆,崔淼拉她在山石上坐下,劝道:“你光盯着发愁也没用啊。来,不如先晒晒这秋日暖阳,体会一下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裴玄静没好气地说:“若真是那样,也没必要出去了。别说王质夫了,只怕连大唐都灰飞烟灭了吧。”

“那多好,就只你我二人躲在这桃花源中,任它世事变幻、白云苍狗。”

裴玄静斜了他一眼:“说出这种话的人,还是我认识的崔郎吗?”

“人都是会变的嘛。”这不以为然的口吻,倒还是崔郎中的本色。

裴玄静却在想,韩湘不是也说她变了吗?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悄悄地改变着他们?

她问:“崔郎,你因何而变?”

放在从前,崔淼一定会半真半假地答“因为你啊”,今天他却说不出口了。

当心意太真的时候,就不再适合付诸语言。难怪人们喜欢说谎,毕竟轻松多了。他犹记得,在深坑中陪着昏迷不醒的玄静,一心认定再也不能活着出去时,他对她说了许许多多的真心话,多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来,也只有在彼时彼景才说得出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