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访客

陶展文晃晃悠悠地自东亚大街走来,行至东南大楼前时,恰巧碰见五兴公司的社长和南洋豪商正要一同坐进克莱斯勒。

“啊,您回来了?”席有仁向陶展文爽快地挥手致意。

“您要出去?”陶展文反问道。

“我正要送席先生回酒店。”五兴公司的社长从旁说道。

“这下好了。”席有仁笑呵呵地说道,“今晚的邀请取消,我可以放松休息了。”

“席先生本来受吉田庄造氏的邀请,但对方临时有事,便取消了。”五兴社长解释道。

“是因为他侄子的事吧?”

“好像是的,真叫人同情啊!”

两位实业家坐进了轿车。

陶展文一直目送二人离开。片刻之后,他缓缓迈步走向大楼正门,却在门前停了下来。

“应该边走边思考一下。”在自言自语声中,他转身向美利坚码头的方向走去。

走过海岸大街,掺杂着重油气息的海风便扑面而来。

星期二那天,他也曾走在这里,鼻中嗅着同样的气息,脑中思考着是否能找到徐铭义遇害事件的突破口。如今,他已经不再想这种事了,而是开始思考应该如何为此案画上句号——也就是如何收场。

这是一个技巧性的问题。既有粗暴的方法,也有平和的方法,但无论采用哪种方法,都必须收场。徐铭义是陶展文的好朋友,而他的生命已被夺走。虽然不知道田村是什么样的人,但生命不分条件都是很宝贵的……必须尽快拉下帷幕,宣告剧终。

如今,陶展文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就是润滑剂。他可不希望此案在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中落下帷幕。

他缓缓行至美利坚码头的尽头,看见一位老人正坐在防波堤一端垂钓。事实上,那人头戴防寒帽,一直遮到脸颊,因此看不出年龄。不过,从背影来看,很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而且,能够在这个时间悠闲钓鲻鱼的,也只能是老人。

陶展文没有特意去观察垂钓者的相貌,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大海。海面泛着微波,在阳光下发出细碎的光芒,愈远愈显美丽。而越到近处,越能清楚地看到现实的丑陋。眼皮底下的海面上漂浮着浑浊的紫色油污,其上漂荡着一堆垃圾,看上去既像烂草,又像木片。无论像什么,那些垃圾都只是残骸,早已无法恢复原来的模样。一艘汽艇从旁驶过,激起肮脏的波浪,残骸们也随之跳起了自暴自弃的舞蹈。

陶展文不愿再去看海,便将目光转向那位垂钓者。他的双手稳稳地举着钓竿,犹如抱在怀中一般,手上纹丝不动。鲻鱼要到什么时候才会上钩呢?看上去,那位垂钓者并不像是一个悠然自得地享受幸福的隐士,虽说一身打扮只是为了来钓鱼,但其所穿上衣实在惨不忍睹。陶展文怀着一种萧索的心情,凝视着他后背上的巨大补丁。

朝东的防波堤畔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汽笛声,一艘精致的丹麦船正要驶离岸边。汽笛起初音色清脆,但不久后声音变粗,在音调陡增了两三次后,又再度恢复了原样。前面一条拖船既浅且宽,犹如一个在酩酊大醉的巨人面前束手无策的小人儿,看起来十分滑稽。在拖船的牵引之下,一艘巨大的灰色船体匍匐前进,黄色的桅杆尖上闪闪发光。船上或许载有很多货物,红色的船腹吃水很深。在海风的推动下,腹中饱满的巨人开始费力地缓缓移动。

天空万里无云,海面熠熠生辉。然而,在陶展文眼中,眼前的景色竟无一不散发出悲伤的气息。

码头上的风吹得比街上更为强烈。垂钓者仍然一动不动。旁边的汽艇却突然发疯般地拉响汽笛,像是在向对面的巨船挑衅。然而,那汽笛声并未持续多久,就变得虎头蛇尾,声息全无——陶展文决定回去了。

横穿过宽阔的海岸大街,终于回到香港上海银行的后门时,陶展文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又缓缓呼出。这次散步毫无作用,一切都与去时完全一样,他连一个好办法也没想到。

正在这时,一辆计程车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对年轻男女走下车,向四周环视片刻后,女子毫不迟疑地来到陶展文身旁,突然用日语打招呼道:“你好。”发音十分古怪。

年轻女子从手提包中掏出一个笔记本,用铅笔写了几下,随后递到了陶展文面前。

——東南大建築物何處?

“就在那里。”陶展文用中文说道,“我正好也要去那儿,一起走吧?”

年轻女子顿时目瞪口呆,张口问道:“您是中国人?”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