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个故事(第4/5页)

有时,父亲会爬上楼梯敲我的门。他盯着我看。大量的集中阅读一定让我的样子变得很茫然。“你不会忘记吃饭,是吧?”说着,他会递给我一袋食物或一品脱牛奶。

我愿意永远和那些书一起待在公寓里。不过,如果我要去约克郡会见温特小姐的话,那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做。我从阅读时间中抽出一天,去了图书馆。在报刊阅览室,我查阅了温特小姐近期的小说出版几天之内所有的全国性报纸的图书版。每一本新书问世后,她都会召集许多新闻记者去一家位于哈罗门市的宾馆,在那里逐一会见他们,并分别告诉他们她所谓的人生故事。这样的故事一定有几十个,甚至可能有几百个。我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差不多二十个。

《期间与同时》出版后,她自称是一位牧师和一名女教师的私生女;一年后,当她在同一份报纸上为《萦绕》做宣传时,她又说自己是一个巴黎妓女的野孩子。《木偶戏》后,她又在多家报纸上化身为由一家瑞士的女修道院抚养长大的孤儿,来自伦敦东区贫民窟的孩子,出生在一个拥有十个吵闹男孩的家庭里的压抑的独生女。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是,她在印度意外与身为传教士的苏格兰父母分开了,然后在孟买街头靠讲故事谋生。她在故事里描写了闻起来犹如最新鲜的香菜的松树,像泰姬陵一样美丽的山脉,比在街角叫卖的印度小食帕可拉更美味的苏格兰杂碎布丁,还有风笛。噢,风笛的声音!风笛的声音动听极了,让人难以言表。多年后,她得以回到苏格兰——一个她在很小的时候便离开的国家——回来后,却倍感失望。松树闻起来一点也不像香菜。雪是冰冷的。苏格兰杂碎布丁吃起来味道平平。而风笛呢……

扭曲且感伤,悲惨且严酷,滑稽且虚伪,这些故事每一个都是一部微型的杰作。对其他类型的作家而言,这些故事或许代表了他们成就的顶峰;但对维达·温特而言,它们只是一次性的宣传道具。我想,没有人会误以为它们是真相。

我出发的前一天是周日,整个下午我都待在父母家中。那里没有任何改变;大灰狼吹一口气就能将它变为一堆碎石。

我们喝茶时,母亲嘲弄地微笑了一下,开心地说了几句话。她谈到了邻居家的花园,城里的高速公路,一种瞬间便能让她心情转好的新香水。轻松、空洞的聊天使我们免于陷入沉默,沉默里住着她的魔鬼。这是一场很好的表演:天衣无缝地掩盖了真相,实际上她几乎无法忍受离开家,最无关痛痒的一点小事就会让她偏头痛,她不能读书,因为她害怕自己的情绪受到影响。

等到母亲去弄新茶喝时,我和父亲才谈到了温特小姐。

“那不是她真实的名字,”我告诉他说,“如果那是她的真名,那么就能轻易追溯她的过去。每一个试图这样做的人都因为缺乏信息而放弃了。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最简单的相关事实。”

“多么奇怪啊。”

“她好像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在成为作家之前,她仿佛根本不存在。好像她在写出第一本书的同时,也创造出了她自己。”

“我们知道她选择了什么笔名。这肯定会透露出一些信息。”父亲表示。

“维达。源自拉丁语vita,意思是生命。不过,我也不禁想到法语。”

Vide在法语里是空虚的意思。一片空白。一无所有。但是在我父母家里,我们不会用这样的词语,所以我让他自己去推断。

“确实如此。”他点点头,“那温特又透露出什么呢?”

温特。我朝窗外望去,寻找灵感。在我妹妹的鬼魂后面,光秃秃的黑色树枝伸向渐暗的天空,花坛里空空如也,只有黑色的泥土。窗玻璃无法阻隔外面的寒意;尽管生着火,但房间里还是弥漫着一种阴冷的绝望感。“温特”(Winter)Winter在英语中是“冬天”的意思。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它只让我想起一件事:死亡。

我们陷入了沉默。为了让之前的谈话不那么沉重,我必须说点什么,于是我说:“这是一个尖锐的名字。V和W打头。维达·温特。非常尖锐。”

母亲回来了。把杯子放在茶碟上,倒上茶,她继续说下去,声音收放自如,她严格管辖的生活计划犹如一块七英亩的田地。

我转移了视线。摆在壁炉架上的东西大概是房间里惟一可被视作装饰品的物件。一张照片。母亲常说要把它放到抽屉里,不然积尘。但是父亲喜欢看见它,由于他极少反对母亲的意见,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母亲就依了他。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新郎和新娘。父亲看起来还是那个样子:安静、帅气,黑色的眼眸透着思想;岁月没有改变他。照片上的女人几乎让人认不出。自然的笑容,笑意盈盈的眼睛,她注视父亲时,目光里充满了温暖。照片上的她看上去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