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兰亭(第2/30页)

和吐突承璀一样,丰陵台令李忠言也是位宦官。是否因此,两人之间更有共同语言呢?反正对吐突承璀来说,李忠言算得上他的老朋友。他们的交情始于贞元末年。放眼当今的元和朝廷乃至内宫,当初的旧人几乎凋零殆尽,能够和吐突承璀知根知底地谈上几句心里话的,除了皇帝本人,也就剩下李忠言一个了。

在他们席坐的墙根下,一个小炉子嘟嘟冒着热气,李忠言正在煎茶。

吐突承璀暗想,是了,现如今即使在大明宫中,也找不到比李忠言煎茶煎得更好的人了。皇帝抱怨过很多回,总说品茗的乐趣不及先皇在时,却也无可奈何。

“吐突将军请用茶。”李忠言双手奉上茶盏。吐突承璀喝了一口,不禁叹道:“你究竟有何煎茶秘诀才能得此好味,是水、茶、用具还是火候步序,能不能泄露一二啊?”

“不能。”李忠言回答得十分干脆。也只有在听到他的嗓音时,吐突承璀才会猛然惊觉对方比自己还小几岁。可是你看他那佝偻的身躯,双目两旁密丛的皱纹和斑白的鬓发,怎么都不敢相信,李忠言才刚满三十五岁。

其实,更令吐突承璀无法相信的是,皇帝居然一直没有杀掉李忠言。

李忠言是先皇生前最后的贴身内侍,亲眼目睹了先皇驾崩的全过程。尽管他对此中内情始终守口如瓶,但只要有他这个人活着,无疑就是对皇帝的莫大威胁。以宪宗皇帝的果敢和凌厉,怎么肯给自己埋下这么大的一个祸根。

然而奇哉怪也,皇帝偏偏留下了李忠言的性命,还委任他为丰陵台令,负责管理先皇山陵。李忠言相当尽职,从陵园修建起便待在金瓮山中,十年来从未离开过半步。

时至今日,吐突承璀仍然琢磨不透皇帝此举的真实用意,但又能从情感上认同他。反正对于皇帝的一切想法和行为,吐突承璀都打心底里支持。光这一点,就使他与别人有了本质的区别。其他人赞同皇帝,无非是出于敬畏或者私利,而阳奉阴违甚至以国家社稷为名对着干的也不在少数。只有吐突承璀发自内心地坚信,皇帝永远是对的。

他并非愚忠之徒,之所以对宪宗皇帝有这样的信心,是因为他真正地了解,并且热爱着皇帝。

因此,皇帝才会在将李忠言任命为丰陵台令的同时,又命吐突承璀负责丰陵的守卫吧?有了吐突承璀的神策军重兵把守,李忠言即使插翅也难飞出丰陵。纵然活着,也与沸反盈天的尘世产生不了任何关联。

皇帝留下李忠言的性命,当是深知他会以丰陵为家,用最彻底的赤诚和敬爱来侍奉一位死者。先皇最后的日子非常凄凉,瘫在床上不能动,连话都说不出来,身边又没有任何亲近知心的人,只剩下一个李忠言陪伴左右。他肯定会喜欢由李忠言继续服侍自己。因而李忠言便成了皇帝完成孝心的工具。反正他活着一天,就守一天陵,死了便直接埋在陵园中陪葬。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李忠言早就死了。

吐突承璀分明看到,死亡侵蚀了李忠言的躯体,他的一举一动中都充溢着死气。十年光阴,对李忠言仿佛已过去了大半生。因为他是活在阴间里的人。

吐突承璀开口说话:“武元衡遭刺杀了。”

每次来丰陵,他都会告诉李忠言很多事情,说完也就完了。李忠言就像一堵墙,所有的消息到他这里便有去无回。吐突承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倾诉对他变得越发重要起来。

“死了吗?”今天李忠言居然搭话了。当然,帝国宰相的生死并不值得他抬一抬眼皮,李忠言注视的仍然是烹茶的炉火。

“死啦,而且身首异处,脑袋到现在还没找到。”

“哦。”

“此人一贯孤标傲世,死得却如此难看啊,哈哈。”

“你恨他?”

“恨?”吐突承璀一愣,想了想说,“倒也谈不上,他未曾惹过我。”

李忠言沉默。

吐突承璀又说:“刘禹锡还为此写了首诗,什么‘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还有什么‘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流萤飞去来。’说是为纪念宰相而作。可是你知道吗?他居然给诗起了个名字叫《代靖安佳人怨二首》!……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