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第2/10页)

西尔维亚退出房间。这姑娘总是笑容满面,不管凯特选择什么时候按下什么按钮,都能提供周到的服务。

凯特躺在一个跟她家最小卧室一般大小的房间里。房间的布局像一个工具箱。她睡的那张单人床跟她和丈夫早年同床共寝的床铺一样大,当时他们只买得起最小号的双人床。还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床铺摆在旁边,伸手可及,床上罩着浅灰色床单,上面懒洋洋地摆放了两个玫瑰色靠枕,显得像家一样舒适:在这间房内,没有一样东西是无用的。窗帘很厚,是玫瑰色的,能用洗衣机清洗,而且不需要熨烫——要是和你一起入住的是家庭主妇,那么酒店又能起什么作用?话虽如此,但她仍旧继续清点房内之物:地毯是深灰色的,非常耐脏。她觉得,墙面的装饰有失明智:白色的,贴着带小麻点或小泡泡的材料,很容易积灰尘,是不是每周至少得用吸尘器打扫两次?房内还有电视、收音机,以及一个放在床后、装满开关和按钮的面板。

可是房内并不安静,真的。在这样的天气里,房间窗户自然是敞开的,窗下车辆喧嚣,距离那条肯定设有工作间的走廊很近,从工作间传来阵阵哐当声和笑语声。她能够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休息——却享受不到安静的滋味。

可她应该让自己睡觉,等这个病好起来——管它什么病。黄疸病?不是,她的脸色一点也不黄。皮肤也不冷,相反有点儿烫,似乎西班牙的干热还留在体内。她感觉自己像是发烧了,头疼得厉害。可是她有点恶心,感觉好像体内很冷,寒意阵阵,虽然体表发烫……这时她知道了,先坐颠簸的巴士,再换飞机到伦敦,钻出飞机又搭出租车,一路下来是多么耗费体力——简直就像一场噩梦,旅程如此闷热,不舒服,期间还因胃寒恶心不已。

她需要生病。她是生病了。又来了……她双手扶住洗脸池,看见镜中一张惨绿的脸,颧骨两侧红通通的,光泽黯淡的红色发卷软绵绵地耷拉在上面。白发迅速冒了出来。脸上瘦骨嶙峋,皮肤又皱又暗。要是曾经出现在那个西班牙村庄的是这张脸,没准儿当地女子会以为她是邻村的哪个姐妹呢。她踉踉跄跄地回到床上,躺在上面昏昏沉沉。她听到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接着西尔维亚走了进来,一张笑盈盈的脸蛋俯看着她。可是,凯特一动不动。随后的一段时间是那么的漫长、迟缓,仿佛是在水底深处。这个房间就像一个喧嚣、黑暗的洞穴,要想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得看洞内是明亮刺眼得令她扭头躲避的垂直光线,还是来源于地板附近、令她遮住眼睛的水平光线。西尔维亚不时进屋转转,每次都带了一杯专为凯特调制的饮料,一杯加了蛋清的柠檬水,这是她业务培训时学到的本领。柠檬水的口感不错,每一杯送至凯特面前,她都一饮而尽——西尔维亚一走,她就马上感觉恶心难受。她知道,西尔维亚是酒店管理部门派的间谍,负责搞清楚凯特有没有患上某种疾病,免得酒店受到上级权威部门谴责。西尔维亚要将凯特的情况报告上级——假如凯特和她易身而处,她理所当然也会这么做。她没有责怪西尔维亚的意思,只是将恶心的频率和程度小心地掩饰起来,但是比恶心更令她痛苦难忍的是噪音。她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感觉阵阵噪音正冲着她全身汹涌袭来,挤压得她骨头都疼痛。街上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刺痛她的脊梁;走廊上的不同语言的说话声和咚咚的脚步声,在她脑海中的意识湖面上晃动激荡。

有好几次,她听到沉重的轮子滚动的声音。显然她向西尔维亚打听过这是什么声音,根据她脑海中的信息,声音来自给客房送清洁用品的小推车和送餐点、饮料、香烟的车子,整个白天,以及大半个夜晚被人推来推去,哐当哐当、咔嚓咔嚓,地板和薄墙随之震动,小车经过时,窗户都会颤动。

她一定还与这位永远和善温柔的西尔维亚谈过别的话。比如,她知道西尔维亚的家乡在威尼斯附近的乡下,在那里“我父亲开了一家小旅馆,家里人都在里面帮忙”。西尔维亚在父亲的旅馆中什么活儿都做过,当过招待,做过女佣和厨师,甚至在她爸妈去年到瑞典度假的时候,客串过她父亲的角色。明年她会去里昂上班,在那里的一家宾馆,她做的活儿将和现在的安妮娅相同:她可能会高升。后年呢?后年,她打算和未婚夫结婚,她未婚夫这个夏天在苏黎世学红酒贸易。他们以后可能会在同一家酒店工作,也许在意大利,但没有定数,也可能会在法国、德国——甚至就在这里,英国。反正,就目前而言,他们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工作,对不?她想象将来他俩都当上了经理,当然应该任职于一家高级酒店,至少和这家酒店的档次相当,甚至还要更好。是的,这家酒店相当不错,给她留下的印象很好,不过有机会的话,她会选择一家坐落在乡村的旅店,像她父亲的那样,只不过档次要更高些,专门为富豪们服务,因为对那种百分百纯朴静谧的生活和无微不至的顶级服务,他们掏得起腰包——当然,还有给客人最高端的关怀。当然,届时西尔维亚本人就不必扮演随时随地施与同情和关爱的角色,会另聘他人填补她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