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3/13页)

海水经抽水泵流入容器,在室内轰隆隆地响。当工作人员将束缚在水箱里的女子倒入第一个格子时,松岛并不感到意外。女子朝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松岛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自己。然后女子就沉下去,一直沉到水底。隔着单向玻璃,他知道她怎么也看不见他了,但他还是感到心惊,仿佛那个眼神一直追随着他,失落,困惑,又恐慌。

“哎呀,竟然没有尾巴。”中村失望地咕哝道。

女子在水底躺了许久,松岛感到呼吸急促,仿佛她已是死的,但是旁人都兴奋地鼓起掌来。玻璃顶盖封锁后,实验正式启动。他看见她由沉睡而不安地蜷缩,以至猛然惊醒、四下浮游,接着,她拼命地拍打玻璃墙,像想要跳出渔网的鱼虾一样狠命挣扎,那声音使得最凶猛的人也心头一憷。松岛没有被吓倒。看哪,逃离他以后,她只能待在这狭小的牢室里。他比从前更深刻地占有她了。

终于,女子撞在区隔墙上,发现区隔墙离玻璃顶有一段空气流动的迹象。她踮起脚尖,举起手臂,像芭蕾舞者一样来回踱步,试探墙壁的高度,然后蹲下身,猛然一跃。他这才发觉,她瘦白的脚掌、纤细的脚踝,能迸射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她的头部当先越过墙壁,双手推了一把墙沿,臀部也越了过去,接着双脚用力一蹬。她几乎游过第二个格子,到了第三个格子边缘,然而舒适的坏境让她很快放松,试探几回,便又沉入水底。

在海里她也是如此休憩的吗?为了避免注意,松岛走到背离人群的角落。研究员们紧接着启动第二个格子里的仪器,他看见她再一次失去家园,仓皇出逃。这一回,她多跳了几格。她以为游得越远,越能够逃离痛苦。然而她就像钟表盘上的指针,徒劳地旋转着,却不知身在何处。

漫长的试验,一日接着一日,人们变换各种花样,她对这些花样的忍耐力也越来越强。他没有一刻不在凝望着她,他望着她,他以为她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玩弄多了,就能从这无聊的趣味中抽离。然而她是那么美好,痛苦的呻吟也是美的。稍纵即逝的快感慢慢被疲乏淹没,隔着那道无法对视的玻璃墙,到后来,仍是悲哀占了上风。

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堤岸的时候,海边是一片银色的沙滩,人们可以自由出海、晒太阳、潜泳,湛蓝的大海向着碧蓝的天空,在视野的尽头涌流。然而随着南北极冰川融化,海平面越来越高,渐渐的,沙滩被淹没,港口被淹没,出海口的大片平原被淹没。人们不得不退居内地,用连绵的山峦来阻隔海水,同时在山谷修建堤坝,防止海水通过内河倒流向大陆。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科学家们经过几代人的实验,终于研制出一种高强度高稳定性的建筑材料。堤岸延绵在整个海岸,有如神迹,被誉为“海上长城”。然而堤岸落成数年后,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作用,每逢月圆,汹涌的潮汐便不断击打堤岸,它一次次越过堤岸,仿佛要进攻城市。原先住在开阔港口的人们,现在就像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瓮中,只需要一个浪头,海水倒灌,尽成鱼鳖,陆地变成一艘大船,随时感受海浪的颠簸。为了保护民众,堤岸越建越高,渐渐像一座高山,阻挡着大海。由于人们往往“谈海色变”,再加上堤岸的刻意隔离,关于海洋的传说虽在流传,却再没有人把远方视为自由的彼岸。

松岛平江以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大海。他撬开放置仪器的暗门,动用激光割开玻璃。女子还是不说话,松岛用衣服蒙住她的脸,把她带到堤岸顶层。这是在午夜,海浪很高,他几乎要随之而去。苍白而明亮的月光下,女子站在堤岸边缘,肌肤散发着一种丰盈的细光。她感到钳制住她的气息慢慢远离,伸出手来,想要解开蒙住眼睛的黑色外套。松岛忽然想起一个久远的笑话——如果你被丢在荒岛上,你愿意陪伴你的是一条上半身是人的鱼,还是上半身是鱼的人?外套掉在地上的一刹那,松岛狠狠地推了女子一大把,女子来不及转头,就扑向浪涛起伏的大海,像一条柔韧的银鱼,逆着湍流穿梭,转瞬就失去踪影。

报警响得比松岛预料迟些。监视器的红灯一闪一闪地瞪着他,如同马上要迸射出上膛的枪子。军人们从各个通道涌入平台,他举起双手,没有为自己辩解。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他知道,第二天,当阳光蒸发残留海水中的水分,堤岸将变成一道银白色的龙脊,在面朝大海的方向,熠熠生辉。

他是这伟大事业的背叛者。

他不配为人。

簇新的军服和军靴一列列仿佛望不到尽头,闪亮的徽章随着坚硬的脚步轻轻跃动,直到挤进鼹鼠一般的地道,才被拦截在守卫严密的闸道外。另一队人马接替了押送任务,这些人甚至没穿制服,但没有人敢试探他们的格斗水准。他们连换了三部升降梯,下落速度蛮横如失重,松岛感到一股近乎窒息的挤压感,仿佛整个空间都随着升降梯的下落而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