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婆舍那(第3/5页)

“我记得《瓦尔登湖》那本书还是我推荐给你的。梭罗在书中说‘生也好,死也好,我们仅仅追求现实’。我觉得你们的勇气比他还大。梭罗对抗的只是富人们奢侈的物质生活,你们可是和整个世界的科技发展对着干啊!”

“那你自己呢?你觉得现在的科技发展把我们带往正确的道路上了吗?譬如说内观舱,真的让你幸福吗?”L问道。

“怎么说呢,也还行吧。”Z有点迟疑。他突然不太适应记忆中温润可人的L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至少内观舱可以让我体验到更多的东西,而如果只是正常过完一次平凡的生命,那些体验都是不可能的。”

“内观舱只是在你的大脑里面模拟真实的体验罢了,这种模拟与真正的真实相比还差远了。很多来自你身体各个部分神经末梢的感知,都在大脑电流模拟器中被综合了,所以很多细节都无法再现。就好像你永远戴着一副墨镜,整个世界在你面前都是黑白的。尽管这不影响你继续生活,但是能比得上原来的色彩斑斓吗?”

L一边说着,一边牵起了Z的手。Z有些意外,手微微往后一缩,又马上恢复了自然。“L变了,变得厉害了,但她的小手还是糯糯的、凉凉的。”Z心里想道。

L用大拇指摩挲Z的掌心,轻轻问:“Z,这种细腻的感觉在内观舱中你能体验到吗?”

“这,这,我也说不好……”Z支吾着,“毕竟我现在没有在内观舱里面。你知道的,那里面的人生很真实,但毕竟就像梦境,很快就忘掉了。可能不如你真实吧,我也说不好……”

“如果内观舱里面的人生和真实生活一模一样,你为什么还能记得起百世之前的我?”L盯着Z的眼睛问道。这个问题像一把刺刀扎进了Z的脑子,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脑子里面若干信条和知识都被这把刺刀挑起来搅成一团。“Z,跟我们一起生活一个月吧,那个时候你再决定是继续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回到内观舱,好吗?”Z翻过来握住L的手,用大拇指摩挲着L的手背,他和L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十天、二十天、三十天……时间过得飞快,Z很快就在“生活营地”度过了三个月,其间只是短暂地出去工作了三天。Z已经完全适应真实的生活了——这可不仅仅是走出内观舱的真实,而是土地上的真实。在其他伙伴的帮助下,他建成了一间小木屋、吃到了自己养的鸡、收获了一茬庄稼……晚上天气不错的时候,如果大伙儿没有特别的活动,Z和L常会约着在湖畔散步,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也不说话。微风卷裹着湖水的腥香,把L的味道一起送进Z鼻子里。尽管内观舱的诱惑偶尔还是会刺挠Z心底的痒点,但Z觉得就算这样慢慢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或许,内观舱所能模拟的只是某种粗粒化的爱情和剧烈的性高潮,而那种春蕊坠地、秋风拂叶的细腻,那种恋人未满的感觉,是难以在梦境中再现的。

三个多月的接触,也让Z认识了所有先他来到“生活营地”的前辈们。他们可不仅仅是一群避世的隐者,而更像一个行动温和的秘密宗教。对于“生活营地”的发起人X来说,T教授是一个好人,但也犯下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罪行。他所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没有装着人世间的邪恶,而只装了一样东西,就是人类的终点。“内观舱的确了不起,但它也只是擅长对情绪和体验进行模拟,很多细节都会丢失。毕竟,我们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内观舱中编写一段上万行代码的程序或者推导一个复杂的定理。”X在一次聚会中说,“如果绝大部分人把绝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在内观舱中做梦,整个人类的科技发展会完全停滞下来,我们也就走到了社会进化的终点。”

在那次聚会中,作为一个新人,Z也有发言。他给大家看了自己来到“生活营地”之前和在“生活营地”生活了45天之后的两张照片。从照片中可以看出,Z的身体明显健壮了许多,那种大风卷茅草的瘦弱完全不见了。Z的观点有的地方比X还激进。他说:“如果大家继续在内观舱中沉迷,愿意生育下一代的人会越来越少。”Z说着瞄了L一眼,L也正好在看他。“甚至到某一天,手脚身体对我们都是多余的,最后的人类就是一个一个大脑,泡在营养液里面做梦。因为没有身体的拖累,这些大脑或许是永生的。我不清楚他们会不会繁殖出小大脑,但是对我而言,这就等于人类已经灭绝了!”

X和Z的发言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X最后说,他们聚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更重要的是要让更多人看到内观技术给人类未来带来的危险,并且想办法让人类的发展重回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