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3/18页)

有些人相信,我们天生就具有成为文明人的禀性(甚至有些讲理、头脑清楚的人也抱持这种看法)。也就是说,我们生下来就有与人社交、分享与沟通的欲求与倾向。(这些人同样也相信所谓性善与性恶的概念,喜欢与人辩论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这种想法看似美妙,但实际上都不是真的。想跟我要证据?只要看看我那些孩子就好,特别是维克多,当年他根本不了解怎样才算得上是文明人。他知道怎样满足身体的基本需求,比如吃饭、睡觉与排泄,但是他似乎做不到其他任何事。例如,他几乎不会表达情绪。某次为了做实验,我故意用别针轻刺他的脚底。他的头抽搐了一下,却完全不吱声,一脸木然迟钝的表情也没改变。我还设计了其他测验。吃饭时他会张嘴,别人放什么他都吃(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吃饭;如果我在他面前摆一个盘子,他只会死盯着盘子,好像上面摆着某种他该守护的珍贵物品),嘴巴一张一合,符合某种平稳的韵律,上下两排牙齿咬合时非常夸张,仿佛带有金属的声响。我曾在一汤匙煮过的胡萝卜里掺了一小张报纸,但他还是冷静地把东西吃掉了,直到我伸手把那团软烂、沾满墨水的报纸挖出来。在那种时候,看着他的脸,我只会联想到夏娃,而且他的存在对我来讲似乎是一个惩罚,每每让我想起自己在伊伏伊伏岛上的见闻、遭遇与所作所为。晚上,我们把他放在床上,到了晨间,汤林森太太或我(或是威廉,因为他们同住在位于三楼的屋檐低垂的阁楼小房间)总是发现他蜷缩在房间的黑暗角落里,一语不发,也毫不动弹,双手紧紧护着生殖器。

另一个比较肮脏的谜团是,他显然很喜欢自己的粪便,他常常在地毯上、院子里与餐桌上留下一条条大便。诡异的是,他并非不熟悉怎么使用厕所。汤林森太太跟我说,在她介绍如何使用马桶后,他立刻知道怎样冲马桶,动作顺手,看着水冲走时,展现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自信。某天晚上,我看到他离开卧室,走向厕所,结果在距离厕所几米处停了下来,不情愿地把睡裤束带解开,直接在走廊地毯的中央图形上方蹲下,那是一朵褪色的紫红大玫瑰。除了平日常见的机器人似的茫然表情之外,他在前一天才出现另一种脸部表情(而且两种表情常常换来换去,看不出明显的理由):他把嘴巴咧成宽宽的半月状,露出几颗灰白色牙齿,像是皮笑肉不笑。我叫他的名字时,他总是缓缓转身,露出那种微笑给我看。即便我打他的屁股,他还是那样微笑,好像脸部肌肉一旦撑开,张口呆笑之后,就缩不回去了。

如今说起来很愚蠢,当时我居然对维克多的行为非常讶异。他是如此安静而垂头丧气,刚刚相识时,我误把他的倦容当成了他可被驯服的可能性,以为他会愿意学习、受教。一开始我也看不出他的个性,这更让我确信,要管教他应该不难,我可以把他教养成我心目中的模范孩童:充满好奇心、有礼貌、愿意顺从并讲理。但是一个月后,我慢慢发现,他比我预想的还要固执,也不太听话。事实上,他的冷淡反应反倒让我觉得是难搞的叛逆表现。我认为他好像一尊泥人,脸上戴着面具,总是挂着可怕的笑容,走起路来四肢僵硬,一点也不优雅,好像我不该无缘无故唤醒他,让他在我家里走来走去,用各种无法解读的机械式动作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而且旁人还无法制止他的种种冲动行为。事实上,他之所以难搞,不是因为他身上有许多大问题,而是我不确定该怎么解决那些问题。我也遇过其他棘手的孩子。例如,穆提来到我家的第一个月,曾经试图拿两根筷子把猫弄死,将它的两颗眼珠挖出来;而泰伦斯嘴里则是布满了小小的尖牙,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养的沙鼠被他一口咬掉了头(那件事的确引发不小的骚动),但至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喜欢嘶吼尖叫,兴致一来就发出阵阵吵闹声,而且每当有人也用嘶吼声响应他们时,更是兴奋不已。这种小插曲当然令人厌烦,常常陷入混乱,但至少是对话的开始,能促成某种交流。

然而,这种互动对维克多似乎毫无作用。我试了好几个月,想要接近他,用各种可能的方式处罚他。我称赞他,咒骂他。我亲他,打他。我给他分量较多的意大利面(他特别喜欢各类碳水化合物,其他人则很爱吃肉),然后完全不给他食物。我对他唱歌,甩他巴掌,在他耳边低声胡说八道,拉扯他的头发,他对各种企图引他注意的方式还是无动于衷,像一具骷髅似的坐在那边咧嘴微笑。

几个月后,我开始有点后悔把他带回家了。他身上的感染部位已经痊愈(夏皮罗宣布他康复了),但是他从病童到健康孩童的转变,并不如我预期的那样具有戏剧性。有些孩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好,后来却变得非常可爱:皮肤变得光滑,肥胖的脸颊光泽动人,盘根错节的头发也变得浓密而带有一点香甜味,闻起来像牧豆树。但恢复健康后(假设他原来曾经健康),维克多并未带来这种愉悦的惊喜。他并未成为一个精神焕发的男孩,笑声具有强大感染力,凝望的眼神看来好专心。他仍是之前的那个他:既不可爱,也不迷人,一样固执,不太可能赢得别人的好感或疼爱,就连那些应该会喜欢他的人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