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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床上躺下,关掉床头灯。

他一动不动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吐纳包裹着他的黑暗,从躯体到指尖逐渐放松四肢,让呼吸变得既和缓又有规律,一点一点清空思绪,闭上眼睛——但就是完全无法入眠。

雨水搅得夜晚不得安宁。雨云已经继续上路,此刻正在全神贯注地关怀博内茅斯镇外的一家路边小餐馆,但留下了它们足迹的天空被惹得心情烦躁,气呼呼地板起潮乎乎的脸孔,就像在说它也不清楚若是再被滋扰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月亮也水淋淋地出来了,仿佛是从刚捞出洗衣机的牛仔裤屁股兜里找到的一团纸,只有时间和熨斗才说得出那是旧购物清单还是一张五镑钞票。

小风四处吹拂,好似还没想好今晚该是什么心情的马在甩尾巴。不知何处响起了午夜钟声。

一扇天窗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这扇天窗很不灵活,需要抖动几下并施以少许强力才能打开,因为窗口略有些朽烂,铰链在其生命中的某个时刻被涂上了厚厚一层油漆——不过,它最后还是被推开了。

支柱被拉起来顶住天窗,一个人影挣扎着爬出来,站上两片陡峭屋顶之间的狭窄檐槽。

人影站在那里,默然仰望天空。

人影和一小时前像疯子似的闯进小屋的野生动物有了天壤之别。破旧褴褛的晨衣不见了,那衣服沾着上百颗行星的烂泥,在上百个肮脏的太空港留下了垃圾食物调味品的污渍,纠结浓密的长发不见了,脏得打结的长须不见了,欣欣向荣的小生态系统等也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外表优雅的亚瑟·邓特,他一身休闲打扮,穿灯芯绒裤子和厚实的羊毛衫。他剪掉长发,洗过头,下巴也刮得干干净净。只有那双眼睛还在说,不管宇宙对他有什么打算,他总之希望行行好放他一马吧。

景色还是同样的景色,但眼睛已经不是上次眺望它的那双眼睛,解读眼睛传来图像的大脑也不是同一颗大脑了。倒不是说动过什么手术,只是被接连不断的变故磨砺了而已。

此时此刻,夜晚在他眼中犹如活物,他像是在周围暗沉沉的土地上扎了根。

他仿佛能用遥远的神经末梢感觉到远处河流涨水,感觉到不可见的山峦起伏,感觉到厚实的大团雨云停在南边某个地方。

他也能感觉到身为一棵树的巨大快乐,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知道在泥土里蜷起脚趾感觉很好,但从未意识到能有这么好。他能感到一波几乎不体面的快感从新森林地区[1]席卷而来。今年夏天必须再试试,他心想,看看有叶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在另一个方向上体验到了绵羊被飞碟惊吓的惊恐感觉,但那与绵羊被它遇到的其他任何东西惊吓的感觉其实毫无区别,因为绵羊这种动物在其生命旅程中很少会学到什么,早晨看见太阳升起要吓一跳,在野地里见到那么多绿东西也要吓一跳。

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能体验到绵羊看见当天太阳升起时受惊吓的感觉,还有昨天太阳升起时,以及前天被一丛树木惊吓的感觉。他能持续不断地向前回溯,但事情很快就无聊起来,因为构成那些记忆的全都是绵羊被前一天已经吓过它一跳的东西惊吓的感觉。

他抛开绵羊,让意识朦胧地向外如涟漪般逐渐扩散。他的意识感觉到了其他意识的存在,成百上千的意识构成一张网,有些睡意盎然,有些已经入睡,有些出奇地兴奋,有一个犹如裂隙。

有一个犹如裂隙。

他飞快地经过了它,然后摸索着想寻找它,但那个意识避开了亚瑟,就像配尔曼牌戏里另外一张有苹果图案的卡片。兴奋之情油然升腾,因为他凭本能知道了那是谁,至少知道了他希望那是谁,而一旦你知道了自己希望什么事情成真,本能就会成为一件顶有用的工具,能让你知道那就是真的。

他本能地知道那是芬妮,知道自己想找到她;但就是找不到她。他太过用力,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这项奇特的新能力,于是放松了搜寻的心情,让意识重又自由自在地漂浮。

他再次感觉到了那个犹如裂隙的意识。

但他还是找不到它。这一次,无论本能再怎么说服他应该相信那是芬妮,他也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了——也许这次是另外一个犹如裂隙的意识。这个虽说同样有那种杂乱无章的感觉,但似乎更加广泛,更加深沉,不是一个单独的意识,甚至也许根本不是个意识。它很不一样。

他让意识缓慢而宽泛地沉入地球,激起涟漪,逐渐扩散,继续下沉。

他沿着时间追踪地球,跟随它复杂的脉搏节奏浮动,渗透进它的生命网络,与潮汐同涨落,随重量共旋转。但那个裂隙总会回来,仿佛什么遥不可及又杂乱无章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