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之宙(第3/9页)

骑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远远地望见了那片野树林。他的老家就在林子旁边的山坳里,那时候城市还没有像扩散的肿瘤一样蔓延得这么大,从家里去县城还要走几十里的土路。每次雨后,路上便积满一块一块的水洼,看上去白亮亮的,直晃人眼。满是汽油味的铁皮车子在水洼间摇摆着,像个晃晃悠悠赶路的酒鬼。路的两旁是遮天蔽日的树,树枝拍打着车壳,叶子在上面刮擦着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县城读中学时,每个月回一次家,他闭着眼睛躺在绿树环绕的车子里,听着蝉鸣的喧哗,随着车身摇摇晃晃,感觉像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

“每次看到树林什么的,就觉得心里一下子平静了许多。”他曾这样对妻子说。

“皮厚,让蚊子咬死算了。”妻子当时白了他一眼。

妻子是城里人,不喜欢这种野树林,她宁愿在铺好了白石小径的人造林中散步。那些树长得像宠物店里猫一样温顺,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黄绿相间的垃圾桶,路两旁有朦胧的路灯照耀,走累了的时候还有整洁光亮的石凳歇脚。

“那不过是一个装点得漂亮一点的笼子罢了。”他这样想着,但是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微笑着看着妻子,俯过身子,一边抚摸着她温顺柔软的长发,一边亲了亲她的额头。

纸条上打印着加粗的宋体字:老槐树西边第三棵。

他把车靠在一棵树上,径直向树林里走去。几乎没有拐弯,他大步向前走去,体内像是有一台精密的导航仪,通过那几个字,便清晰地把路线投射在了脑海中。

没劲,他想,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个地方。如果是我,可以找到的藏东西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哪颗树上有几个树洞,哪颗树上藏着一个鸟窝,哪棵树的树皮裂开了几条缝,他全都清清楚楚。

他自在地在林中穿梭,步履沉稳,脸色平静,像一个检阅部队的将军。

终于,他在一棵粗壮而挺直的榆树前站定了,抬头看了看,然后脱下了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和里面的白色汗衫。爬树的时候衣服上容易蹭上污块,不好处理。他打着赤膊,裸露着上身,用手拍了拍眼前粗糙的树干,触感还不错。

在黑黝黝的树干上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树洞。一缕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穿过,照射到树洞上。

树洞里似乎反射出某种金属般的光泽。

阿文把一块塑料车壳捏在右手,食指不自觉地触摸着粘在内部的一块薄薄的金属片。

这东西让他有些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以前塞进去的东西,他总能够心领神会,当然,大部分是一些白色的粉末或膏状物体。他没有为这些粉末不安或者内疚过,归根结底,他只是这个庞大而隐秘的运输链条中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有人需要这些东西过日子,所以有人把它们提炼出来,有人把它们塞进树林里的某个树洞里,有人把它封进玩具车里,然后有人在另外的地方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它取出来。

如此而已。

但是今天,他对手指触摸到的这凉冰冰的金属片产生了困惑。

它很薄,看上去颇为脆弱,拿在手里几乎没有分量。放在阳光下仔细观看,可以发现一些精致而细密的黑点和路线分布在金属片表面。很像某种电路板,但是他想不通为什么电路板要通过这样的途径来传送。

他像是用梳子在干涩的头发里扯动似的,想要把心里的毛打理得顺畅一些。

当然,他很清楚,自己是不应该有这份心思的。就像车壳上的一颗螺丝钉,犯不着为车辆里有什么乘客而担心。

准时在窗台外的空调外机里取条子,准时去树林里取货,准时把它们塞进玩具车壳里,准时查看银行卡余额。

其他的事,不要管,也不要问。

虽然只是微微地发了一下愣,但传送带已经一刻不停地跑了一段距离。他连忙把拿着车子的手伸到传送带上方,然后放手,准备像往常一样,目送这辆神秘的小车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转角处。

小车从他的手中离开,向下方掉落。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觉一阵颤动从地面传来。这股震颤像电流一般,猛地窜过他的全身。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内部击中了,每一个细胞都错位了似的,他趔趄了一下,脚有些不听使唤。一股不可遏止的呕吐欲望从胃部涌起,却又瞬间消退了下去。

眼前有些发黑,仿佛有一层黑纱遮着,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他闭上眼,大口喘息着,等待这突如其来的潮水慢慢退去。

这时,一声尖锐的车鸣声把他从懵懂中惊醒。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粗大的混凝土柱子,脑海中一片空白。头上仍然不停地传来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那声音无比熟悉,可是却莫名地在他心里激起一阵凉意。光线阴暗,阳光在不远处的水泥路面上辉耀出一阵白色的反光,勾画出一条明暗清晰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