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2/4页)

“打油诗也是诗。”格劳科斯神父说着,又轻声笑起来,“事实上,两者很难分开。我记得,在那业已式微的文学圈被教会吞并之前,圈子中的大部分评论家都拒绝承认《诗篇》属于文学。也有人把他视为……真正的诗人,而非记录陨落前海伯利安事件的史官。但大多数人,都对他第二卷卷末关于爱的颂扬冷嘲热讽……”

“我记得。”我说,“那个叫索尔的人物——老学者,女儿逆龄成长的那位,他找到了‘亚伯拉罕的两难选择’的答案,是爱。”

“我记得首都有个恶毒的评论家,曾这样评论这首诗,”格劳科斯神父轻笑道,“他引用了大流亡前旧地出土的一面古墙上的涂鸦——‘如果爱是答案,那么问题为何?’”

伊妮娅看着我,等着我的解释。

“在《诗篇》里,”我说,“学者似乎发现,人工智能内核所谓的‘缔结的虚空’,正是爱。爱,就像引力、电磁力、强弱核力一样,是宇宙的基本力之一。在诗中,索尔领悟到,内核终极智能永远无法理解,移情与之……与爱,是密不可分的。老诗人对爱的描述是‘如同亚量子般不可捉摸/将信息在一个个光子间传递……’”

“忒亚定会赞同这一说法,”格劳科斯神父说,“尽管他会以另一种方式表达。”

“不管怎样,”我说,“对这首诗的普遍反应几乎都是——比如我的外婆——说它多愁善感得有些滥俗。”

伊妮娅摇着头。“马丁叔叔说得对。”她说,“爱是宇宙的基本力之一。我知道索尔·温特伯真的相信自己理解了那句话。他这么对妈妈说了之后,就随女儿消失在狮身人面像里,乘着它前往孩子的未来。”

盲神父停下摇椅,探过身,手肘撑在皮包骨头的膝盖上。他那补丁织缀的法衣,要是穿在别的缺少高贵气质的人身上,便会充满滑稽的意味。“简单来讲,是不是说,上帝即爱?”他说。

“对!”伊妮娅说,她已经站到了火堆前。那一刻,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似乎在我们一起经历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长大成人了。“希腊人在劳作时发现了重力,但解释说那是四大元素之一:土,‘回归家族’。索尔·温特伯所瞥见的,是爱的一点物理性质……它存在于什么地方,怎样产生作用,一个人怎么理解并驾驭它。‘上帝即爱’这个说法,和索尔·温特伯所见的——马丁叔叔试图解释的东西——之间的区别,就像希腊人对于重力的解释与艾萨克·牛顿的公式之间的区别。一种是巧妙的描述,另一种是对其本质的分析。”

格劳科斯神父摇摇头。“我亲爱的,听你的话,爱就跟机械参数一样,可以套用公式计算。”

“不。”伊妮娅说,我从未听过她这么坚定的声音,“就像你所解释的,忒亚认为宇宙会向着更伟大的意识进化,那不可能纯粹是机械的……那些力量不是像自然科学里的其他力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而是萌生自神明绝对的热情……嗯,那么,倘若承认爱属于‘缔结的虚空’的一部分,就意味着它永远不可能是机械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人类的本质。”

我抑制住想笑的冲动。“那么,你是说,会有另外一个艾萨克·牛顿,归纳爱的物理定律?”我说,“归纳出它的热力学定律,熵定律?推导爱的微积分?”

“对!”女孩说道,漆黑的双眼灿若明星。

格劳科斯神父身子依旧前倾,双手紧紧抱着双膝。“从海伯利安来的年轻的伊妮娅,你是不是那个人?”

伊妮娅飞快地别过身,朝智能玻璃之外的黑暗和冰原走去,几乎快要走出光亮时,又折返回来,慢慢走回温暖的地界。她低着头,睫毛上挂着泪珠。然后她开口了,声音极小极细,几乎有些颤抖。“对。”她说,“我想我是那个人。我不想成为她,但我是。或者我会成为……如果能活下去的话。”

听到此,我背脊一阵冰凉,真后悔讨论到这个问题上来。

“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们吗?”格劳科斯神父问道,声音就像一个孩子在恳求。

伊妮娅仰起脸,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我还没准备好。对不起,神父。”

盲神父坐回椅子里,突然间看起来十分苍老。“没关系,我的孩子。我已经见到你了。这是我的荣幸。”

伊妮娅走到老人的摇椅旁,深情地拥抱了他一分钟。

第二天清晨,我们还没起床,库奇阿特和他的猎队就回来了。在与奇查图克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们几乎已经习惯了间歇地睡上几个小时,起来之后接着在没完没了的晦暗冰窟中前进,而在格劳科斯神父这里做客时,我们又遵循他的作息规律:把最里面房间的燃灯熄掉一部分,造出八小时的“夜晚”。就我自己的体验,在一点七倍重力环境下,人总是会觉得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