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第2/6页)

灰色的眼珠。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那双眼睛挺邪性的,但娶她的时候又挺喜欢它们的。现在,他再次觉得这对眼睛邪性了,半睁着,空洞无物。他想俯身将它们合上。他哆嗦了一下。他知道,和他死去的妻子一起躺在洗澡水里是件变态的事儿,但他就是不想离开她,他还是想和她腻在一起。他本来在清洗这具死尸,然后突然觉得他就该这么干,这么干恰如其分,他就应该爬进浴缸里,和她待在一起。他应该含糊地说一声“抱歉”,然后慢慢爬进浴缸里,和她最后一次共浴。于是,他就和一具越来越冷的尸体泡在了越来越凉的洗澡水里,浴缸里还有他心中压抑的一团怒火。

他把这一切都怪到了春日阳光的头上。

要是今天是个阴天,皮娅现在应该正列购物清单呢,而不是跟她的凶手丈夫挤在浴缸里,僵硬的双腿被推到一侧。

生前她从未喜欢过鸳鸯浴,不喜欢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侵犯。洗澡是她独处的宁静时光,在这段时间里,她可以忘记采购部总是把供货顺序搞得一团糟,她可以闭上眼睛彻底放松。他对此表示尊重,就像他也尊重她选的阿米什被子,她因为喜欢而挂在墙上的野生动物摄影作品以及她对鳄梨没来由的憎恶。但现在他俩就躺在一个浴缸里,做着她生前从不愿一起做的事儿。而且她的血液正逐渐往臀部聚集,脸还会时不时地沉到水下;所以他不得不隔三差五帮她重新坐直,让她的上半身露到浴缸外,就像鲸鱼浮出水面一样。每次她的脸从水下冒出来,他都希望她能大喘一口气,然后开口质问他为什么他妈的要把她搁在水下那么久。

阳光普照。几个月的冬日阴霾和春日细雨一扫而光,天气一下子暖和起来了。这就是一切的原因。榆树发芽吐绿,紫丁香吐露芬芳。年复一年,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工作、过日子,为房子修修补补,哪个零件不好使了就上上机油。这么多年之后的这个清晨,他带着微笑醒来,感受着令人兴奋激动的可能性。

上次他觉得这么激动还是五年级的时候——他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蓝色越野自行车,飕飕地跳过马路牙子,然后将全部零花钱都倒在一家7-11便利店的柜台上,统统换成了“三剑客”、“呆瓜”和“美味泡泡”糖果。

然后就是皮娅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提醒他去刷昨夜忘记刷的盘子。

乔纳森抖了抖身上的水。逐渐变浅的肥皂水下面,他们赤裸的身体被泡得起了皱:他的皮肤是粉红色的,而她的则是惨白的。他将身子探出浴缸,推了皮娅一把,差点把她弄到水下去,然后才抓住了泡沫剂。他高举着瓶子往水中喷,她腿上顿时盖上了一团乱糟糟的诡异绿泡泡。他将瓶子完全倒了过来,“绿茶精华:让肌肤焕发青春活力。芦荟、青瓜、绿茶萃取物。泡一泡,让您好好放松,让您的肌肤柔嫩滋润,让您振作精神。”他一把将空瓶子扔在地上,再次打开水龙头。几乎要将人的皮烫下来的洗澡水从他肩膀上方淌了下来,注入浴缸,又从溢水孔里汩汩流出。他靠在浴缸里,合上了双眼。

他想,在人类行为统计学里,这事儿应该会被归到家庭暴力的范畴中。FBI的数据显示:每二十分钟就会发生一起凶杀,每十五分钟发生一起强奸,每三十秒又是一件商店盗窃。隔三差五总得有人把老婆杀掉,这统计数据才能成立。只不过这回轮到他了。数据让他这么做的。在工作上,他知道支持他所编写的应用的服务器会不稳定,或是硬件,或是软件,总得出点问题。他要为之做准备。就像FBI一样。倒霉的事儿就是会砸到你头上。朋友们有的要赶去科罗拉多州抓住春季滑雪最后的机会;有的忙着去“家得宝”家居连锁店为重新装修计划大采购;而他不得不满足统计数据对他的要求。

从他躺着的地方望出去,浴室高高的天窗外是湛蓝的天空。那是一片明朗的蓝色,到处是大胆而洒脱的阳光。他只想做点儿什么,好不辜负这片灿烂的阳光。慢跑?或者骑自行车?亦或出去吃个早午餐、看看报纸。结果皮娅却让他洗盘子,于是他脑子里顿时只剩下了做过千层面的脏兮兮的平底锅、花里胡哨的双耳炖锅、模糊的红酒杯、面包板上的面包渣还有他忘记启动的洗碗机,所以他这回得多动动手了。除了盘子,他还想到了税务,4月15日这个日子像辆坦克向他碾了过来。他早应该和他的投资顾问咨询一下退休储蓄计划的事儿,可今天是周日,他没法约见顾问,而到了周一没准儿他又忘了。接着他又想起了忘记寄出的电费和电话费的支票,他应该办一个直接通过银行扣款的服务,但因为各种原因总也没办成,现在恐怕还要搭进去服务费。起居室的地板上还躺着他摔在那儿的笔记本电脑,等着他花钱雇人来修,就像一个等着咬住他的腿的捕熊陷阱。阿斯泰网络项目总是无法编译,而他的应用演示程序应该在周一上午十一点准备好,他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那程序会突然完全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