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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斯顿根本没想到要跟他挥手打招呼。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提不起劲,也或许是根本没那个心思。那几个大人小孩身后,是大餐厅的一面大墙,墙上投映着一片模糊的影像。霍斯顿愣愣地看着那景象。那是他们这个单调荒凉的世界里最辽阔的景观。清晨,死气沉沉的沙丘笼罩在晨曦的微光中。那是多么熟悉的景象,从他小时候到现在,从来不曾改变过。从在大餐厅的桌子间玩捉迷藏的童年,到现在哀莫大于心死的他,那些沙丘,永远是那么一成不变的荒凉死寂。沙丘连绵起伏,丘顶上蜿蜒曲折的天际微光闪烁。而更远处,一座座钢铁与玻璃构成的高耸建筑刺向天际,在晨曦的微光中若隐若现。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人类曾经居住在那里。

这时候,那群孩子当中忽然有一个猛然窜出来,像颗流星似的撞上霍斯顿的膝盖。他低头看看那孩子,伸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应该是苏珊的孩子。但转瞬间那孩子又一溜烟窜向那群孩子,仿佛流星忽然又飞回轨道。

看着那孩子,霍斯顿忽然想起艾莉森。那一年,他和艾莉森终于抽到签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年,艾莉森死了。一直到现在,他还留着那张签,不管到哪里,都带在身上。他们本来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本来,说不定这群孩子当中就会有他们自己的孩子。说不定,不管是男孩女孩,现在也该两岁了吧。说不定,此刻他们的孩子会跟在那群大孩子屁股后面。他们,就像地堡里所有的夫妻一样,都曾经幻想过自己会受到幸运之神的加倍眷顾,生出一对双胞胎。当然,他们知道运气不会凭空降临。他们非常努力。她体内的避孕器被取出之后,一夜又一夜,他们想努力兑现那张幸运之签。那些已经有孩子的父母都祝福他们,至于那些希望抽到签的年轻夫妻则是暗暗祷告,希望这一年他们白费功夫。

他们明白自己只有一年时间,所以,他和艾莉森忽然变得很迷信。只要有助于他们生出孩子,他们什么都信。在床头挂大蒜,女人会更容易受孕;在床垫底下放两个一毛钱的铜板,女人会生出双胞胎;艾莉森在头发上绑了一条粉红缎带,霍斯顿把眼袋涂成蓝色……很多荒谬的把戏他们都玩过,一方面是因为好玩;但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们想要孩子想疯了。不过,还有更多千奇百怪的方法,像降灵法会,或是各种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他们都没有尝试。照理说,他们应该要试遍所有的方法才对,那才真叫疯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继续尝试。那一年还没结束,生孩子的权利已经转移给另外一对夫妻了。但那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而是因为时间不够。因为,霍斯顿已经没有妻子了。

接着,霍斯顿转身走开,离开那些玩耍的孩子,离开那一大片模糊的景象,走向他的办公室。地堡出口的闸门,就在大餐厅边缘,他的办公室就在那里。要从大餐厅走到闸门的密闭气闸室,必须经过他的办公室。在走向办公室的途中,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幕景象:办公室门口曾经有过一场挣扎拉扯。过去三年来,他每天都要经过那疯狂挣扎的现场。而他也不敢回头,因为他心里明白,一旦回头,就会看到她那一动也不动的躯体。一旦回头,就会看到墙上那辽阔的景象。由于地堡外监视器的镜头污垢日积月累,越来越脏,空气中飘散着灰尘,使得画面一片模糊,但隐约可见一条步满足迹的小径延伸到沙丘上。他知道,如果视线顺着那条小径越过泥泞的沙丘,看向远处地平线那废弃的城市,可能会看到她,看到她躺在沙丘上,弯曲的双臂压在头底下,整个人仿佛一颗沉睡的卵石,而空气中的剧烈毒酸不断地腐蚀她。

也许会看到。

其实,很难看得到,很难看得清楚。即使在那件事刚发生不久,镜头还没有开始脏,画面还很清楚的时候,就已经很难看得清楚。更何况,画面上看到的,是真实的景象吗?其实非常可疑。于是,霍斯顿决定干脆不看。他走近办公室门口。当年,就是在那里,他太太忽然发狂,拼命挣扎,那记忆犹如梦魇缠绕不去。他穿过门口,走进办公室。

“唷,谁起得这么早啊?”马奈斯笑着跟他打招呼。马奈斯是他的副手,副保安官。

说着,马奈斯关上档案柜的铁抽屉。由于卡榫太老旧,抽屉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接着,他端起一个马克杯,杯口热气蒸腾。这时候,他注意到霍斯顿神情凝重:“老大,你还好吧?”

霍斯顿点点头,伸手指向办公桌后面的钥匙架。“羁押室的钥匙拿过来。”他说。

副保安官脸上的微笑立刻消失,皱起眉头。他放下杯子,转头扭身去拿钥匙。这时候,他背后的霍斯顿把警徽拿在手上,手指轻抚着冰冷尖锐的星角。这是他最后一次碰这个警徽了。然后,他把警徽放到桌上。马奈斯转回头,把钥匙递给霍斯顿。霍斯顿伸手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