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准备离开(第2/5页)

罗亚尔走进妻子的卧室,想知道她收拾行装的进展如何。两个大衣箱,大小数只手提箱,还有首饰盒和化妆箱开着盖子堆在地板和梳妆台上,简直成了箱包店的展示。安妮正在梳妆镜前,在一只手提箱里拿进拿出各种东西。近来,罗亚尔注意到她总是刻意在自己四周摆上各种镜子,就好像这样复制自己就能给她带来什么安全感。安妮总是理所当然地认定这世上本该恭敬待人。最近这几周,哪怕是这尚且较安全的顶层寓所,她也愈发觉得不堪忍受。她性格里那些孩子气的成分又开始冒出来了,就好似被迫列席疯帽子夸张的茶会一般,她这位不很情愿的爱丽丝正别别扭扭地调整自己的举止,以配合周遭的氛围。每天,下到35层餐馆的这一路已经变成了折磨,唯有永远离开公寓楼这个念想让她坚持着。

她站起身,给了罗亚尔一个拥抱。像往常一样,她用双唇触碰着他前额上的伤,就好像借这疤痕就能一览两人相差的这二十五个年头,能用它开启罗亚尔生命中她所不知道的部分。事故之后的康复期里,不管罗亚尔是在套间的窗前坐着,还是在健身机上锻炼,他都发现她对他的伤是那么着迷。

“好乱哦。”她低头看着杂乱的行李,眼睛里闪着希望,“我可能还要一个小时吧——你打电话叫计程车了吗?”

“我们至少需要两辆。现在司机都不愿意等客了,等我们真站到了门口,再打电话叫车吧。”

他们各自的车停放在最靠近大楼的那一排,都已被低楼层的住客破坏,挡风玻璃也被掉下的瓶子砸碎了。

安妮继续收拾。“重点是我们终于要走了。一个月前我提出来的时候就该走的。为什么还有人要待在这里我真是不能想象。”

“安妮,这都要走了……”

“可算要走了——所以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报警呢?也没有人去向大厦所有者提出控诉吗?”

“我们就是所有者。”罗亚尔从她身上转开了目光,宠溺的笑容有些僵硬。他看着窗外的夕阳,投在邻近摩天楼的幕墙上的光线正在渐渐黯淡下去。不可避免,他总是把安妮的牢骚当作对他的责难。

时至今日,罗亚尔明白,只要还在这摩天楼的特殊氛围里,他的小娇妻就永远不会开心快乐。安妮是一位地方实业大亨的独女,自小近乎不问世事地在一座乡间大别墅里长大,那地方奢华精致得就好似巨细靡遗地翻版了法国卢瓦尔河城堡,且由大群仆人完全依照成熟完备的十九世纪规矩来全盘照管。相形之下,在这幢公寓楼里,为她随时待命的仆从则是由温度湿度传感器、电脑控制的电梯进路开关及保险杠所组成的一支看不见的军队,以一种更为复杂抽象的主仆形式服务于她。只不过,在安妮的世界里,单单把工作完成是不够的,还要看得到完成的过程。大楼配套服务的彻底崩垮和居民团体之间的针锋相对早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玩弄着她极大的不安全感——那种上流社会常年根深蒂固的、在维护自身优越时的危机感。近期公寓楼里的种种麻烦,都已毫不留情地将这些暴露无遗。罗亚尔刚认识她的时候,想当然地认为她拥有绝对的自信,但实际情况正相反——安妮对自己非常不自信,她需要时不时重新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确认自己还站在梯子的最高一级。相形之下,她周围的这些专业人士全凭自身才能挣得了一切身家,可谓自信的典范。

最开始,搬进摩天楼成为第一家住户的时候,两人都只是打算在这里落脚,方便罗亚尔在这个开发区工作,只要在伦敦找到房子就立刻搬走。但是,罗亚尔发现自己总是将搬家的决定一拖再拖。在这个垂直的小镇里,生活真是令他着迷,被其无障碍实用主义所吸引来的这类人也一样令他着迷。作为首户业主,还坐拥最好又最高的那套公寓,按安妮那边的规矩来说,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庄园的领主——虽然这种说法他并不喜欢。罗亚尔一度拿过业余网球赛冠军,纵然那是场小型硬地球赛也不减这名头的分量。随着岁月推移,他这种身体机能上的优越感也不可避免地放缓下来,但现在颇有些重燃的架势,全因这众生的存在——他们是如此一目了然地在他之下,他的华宅这般安然端坐在这诸多简居的肩头。

哪怕在车祸后被迫转卖合伙契约,屈身于顶层公寓的轮椅里的时候,这种复苏的对身体机能的把控,他也依然能感受得到。恢复期那几个月里,随着伤势渐愈体质渐强,仿佛楼里每住进一位新房客,都是对他越来越健壮的筋骨和越来越迅速的反应的某种赞许;仿佛每一位新房客都携着看不见的贡物,恭祝他罗亚尔安康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