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如山(第3/4页)

他还活着吗?活得气若游丝吗?在苟延残喘吗?还是活得圆满充实?我不知道。

三十年后,他坐在我对面,抿着第三杯马提尼。他是一个神态苍老的年轻人,也是一个面容年轻的老年人。

我一直盯着他明亮的蓝色眼眸,还有他受伤的眼神——没错,他的眼神只能用“受伤”来形容。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对他注视得太久,已经到了有些尴尬的程度。我于是鼓起勇气开口。

“对不起。”我说,“我这样挺蠢的,可是——三十年前,我每个周末都去国宾酒店游泳,那个泳池是由一个军人和他的儿子管理的。他,嗯,你就是那个儿子吗?”

这个面容年轻的老人想了想,用一双游移不定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终于露出一丝平静的笑容。

“我就是那个儿子。”他说,“过来坐坐吧。”

我走过去和他握手,然后坐下来,给我们各点了一杯,似乎要庆祝什么,或者是追悼什么。酒保把酒端过来,我说:“为了1952年,干杯。那是一个好年头,不算好?不管了,干吧。”

我们一起喝了一口,年轻的老人随即说道:“你在好奇我父亲怎样了。”

“老天……”我叹道。

“不,不,”他安慰我说,“没关系的。那么多年来,很多人都很好奇,都问了这个问题。”

藏在这个老人心中的孩子一边细品着马提尼,一边追忆往事。

“别人问,你就告诉他们吗?”我说。

“是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好,你父亲怎样了?”

“死了。”

沉默许久。

“还有呢?”

“还有,”这个年轻的老人将杯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把一张纸巾以某个特定的精准角度铺在杯子旁,又把一颗橄榄搁在纸巾的正中心,开始从中读出过去的点滴。“你还记得他是怎样一个人吧?”

“历历在目。”

“嘿嘿,‘历历在目’这四个字概括了多少东西啊!”这位年轻的老人轻轻地哼了一声,“你还记得他在泳池旁边操练,前进后退、向左转向右转、立正别动、挺胸收腹、下巴收起来、齐步走、一二?”

“我记得。”

“后来,在1953年,那时候你们那些常来的泳客早就走了,有天傍晚我父亲又在训练我。他让我在烈日下站了一个多小时,在我面前大吼。我记得他唾沫横飞,喷在我的下巴、鼻子和眼睑上。他对我吼道,‘一根肌肉也不许动!不许眨眼!不许抽搐!我不让你呼吸你就不许呼吸!你听到没有,士兵?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长官!’我咬牙切齿地回答。”

“然后我父亲转身的时候在地砖上滑了一下,摔进泳池里面。”

这个年轻的老人停下来,发出一下很古怪的笑声。

“你知道吗?你当然不知道了,连我也不知道……那么多年来他辗转在不同泳池工作,清洗淋浴设备,洗换浴巾,修理跳水板和给排水系统。可是,他竟然从来没有,天哪,他从来没有学会游泳!不会游泳!天哪!不可思议吧?他不会游泳!

“他从来没告诉过我,而我不知怎的也从来没想到。他向来都是呵斥我、指挥我、命令我。向右看!不许抽搐!不许动!所以当时我只是站着,两眼直直地盯着远处的斜阳,甚至没有向下看一眼。我必须严格遵守命令,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我听见他在水里翻腾叫嚷,可是我听不明白他在叫什么。我听见他拼命地吸气、喘气,呛水、再吸气,又不断沉进水里,还发出尖叫。可我依然站直了,压低下巴,收腹,双眼平视,汗滴挂在眉头,嘴巴闭上,屁股也绷紧,脊梁挺得像铁杆子那么直。他还在继续叫嚷、喘气、呛水。我一直等着他叫‘稍息’,他本来应该叫‘稍息’的,可是他一直没有叫。那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那里。后来尖叫声停了,一切都恢复平静,只有池水拍打着泳池边。我又站了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终于有人出来了。他们看见我站在那里,然后低头发现池底有东西,他们说‘天啊’,连忙转头跑过来。他们都认识父亲和我,所以终于有人说了一句‘稍息’。

“然后我就哭了。”

这位年轻的老人把酒喝完了。

“可是你得明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假装,他以前玩过这种花样。他让我放松警惕,自己装作离开,等一会儿就偷偷回来,蹲在暗处,看我有没有站得像铁杆子那么笔直。他还会装作去厕所,然后突然跑回来揪我的错,还惩罚我。所以那天我站在池边,心里想的是,这是父亲在考验我,引我犯错。所以我只能等着,以防万一,对吧?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