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幸亏孟太后出面斡旋,这场矛盾才得以在汴京就地解决。

孟太后的耳目很灵,头脑也很敏感。闻听冯振来京强征宫女,她就觉得不合时宜。然因此乃皇帝赵构的后宫之事,她却不便说三道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她多年来奉行的处世准则。但当她得知冯振的行为已引起公愤,而宗泽已经与冯振公开叫了板时,她认为自己就不能再这么袖手旁观了。

过去孟太后对宗泽是只闻其名未识其面,宗泽就任汴京留守后,她也只是与其作过一次短暂的面谈。但宗泽在这一个来月中的所作所为,以及使汴京面貌产生的巨大变化,她却全都看在了眼里。从中她深深地感到,这位老帅的作用不可替代。她觉得能有这样一根坚强砥柱立于汴京,实乃国朝之大幸,社稷之大福。因此,她由衷地希望宗泽能够长驻京城大展雄才,为大宋中兴奠定根基。

但同时她对能否事如所愿,又有不小的隐忧。因为她知道,任何良将能臣,要想大有作为,都离不开君主的信赖支持。孟太后是个明眼人,自然不会看不出,赵构对宗泽的信任是有保留的,二人在许多方面分歧很大。更兼宗泽不会随波逐流谄颜媚上,这就决定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赵构的真正肱骨。

但是最起码,孟太后希望二人之间能维持住表面上的和谐关系,否则宗泽的命运便很难说。宗泽从政多年,对此自应有数,孟太后相信,他应当会相当注意维持这种君臣间的和谐关系。那么这回宗泽与冯振公开翻脸,不用说一定是冯振把宗泽给惹急了,责任全在冯振身上。

可是不管责任在谁,这事总是得罪了冯振。冯振回去怎么说,那是谁也管不了。况且宗泽又不能为此跑去应天府进行解释,是非全凭冯振一张嘴。如此一来,宗泽危矣。以目前的形势而论,可以说宗泽危则大宋危。在这一点上,孟太后的意识比赵构清醒得多。所以听说事情闹成这样,她欲仍作壁上观也难。

好在冯振尚未离京,抓紧补救还来得及。于是孟太后在略作思考后,即差孟忠厚速往驿馆,传谕冯振进宫见驾。

孟忠厚去得非常及时。当时冯振正在气呼呼地打点行装准备上路,突接孟太后懿旨,他感到有些诧异,然却不敢不遵,乃赶紧更衣整冠,跟随着孟忠厚奔赴了大内。

孟太后召见冯振的地点是延福宫内的琼华阁。召见的时间不长,气氛也很随意。主要是谈了三点内容。一是关切地询问了皇上的身体及生活起居状况,祝愿皇上吉祥安康;二是请冯振转奏皇上,汴京经过宗留守辛苦治理,面貌一新元气大复,她在此一切都好,请皇上宽放龙心;三是念冯振侍奉皇上勤勉尽职,特赐薄礼以示褒奖,希冯振公而忘私再接再厉,为国分忧报效圣恩。冯振自是表现得诚惶诚恐,答言恭谨应辞唯诺。

说完这些话,孟太后命孟忠厚将两个锦盒捧出,送到冯振面前。这就是她赐予冯振的“薄礼”。冯振原以为那盒中之物,无非是象征着太后恩典的某种中看不中用的物件,谁知启封一看,却令他大为讶然。

原来那两个锦盒中装着的,乃是一白一黑两只罕见瓷瓶。白者晶莹如雪,黑者浑然如墨。冯振是个行家,一眼便看出,那白者是邢窑遗物,黑者是建窑珍品,二者均为名窑至宝,能得其一已属不易。而最为难得者在于,此二者一产于河北邢州,一产于江南建阳,其造型竟如一母之胎,实可谓乃世间绝配。

这样一对尤物,莫说日后的升值前景,就是在当下,其价亦足以令人咂舌。冯振一惊之下,连忙面对孟太后一拜到底,坚称“臣不敢受”。孟太后却淡然一笑,仍命孟忠厚将瓷瓶原封装好交付给他,然后只平静地说了一句:“你既知其价值,好生珍惜便是。”

在整个召见过程中,孟太后只字未提冯振与宗泽间发生的轩然大波。但揣摩上意从来是宦官的必备专长,冯振很快便从孟太后的言语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明白了这次莫名其妙的召见与赐礼,究竟是所为何来。然而孟太后是背面敷粉,他也没法开门见山,就只能哼哼呵呵地对孟太后的话恭顺应之。

由于听懂了孟太后意图力保宗泽的意思,回到驿馆后,冯振便没敢马上赌气离京。对这事到底如何处理,他一时踌躇难断。他感到,莫看孟太后性情温和,实则是绵里藏针,忤逆了她的旨意,说不定哪一天会吃不了兜着走。但回去不告上宗泽一状,这口恶气却出不了。再者,颗粒无收空手而返,不把责任推到宗泽头上,他在皇上面前也没法交差。

反复推敲了一天,主意也没拿定。用过晚饭,他正兀自坐在房间里郁闷,门卒禀报宗留守来访。这令他又是霍然一惊。宗泽来干什么?难道是他倚仗着有孟太后撑腰,蹬鼻子上脸欺辱我冯某来了吗?如果是这样,冯振狠狠地把牙关一咬,那便怪不得我冯某要背水一战了。于是他横眉立目憋足气息,昂然做好了水来土掩的心理准备。